一個人能及時暈過去,實在是件很不錯的事,只可惜暈過去的人總會醒的。
田思思這次醒的時候,感覺就沒上次那麼舒服愉快了。
她睡的地方已不是那又香暖又柔軟的床,而是又臭、又冷、又硬的石頭。
她既沒有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也沒有聽到那輕柔的呼吸聲。
她聽到的是一聲聲比哭還凄慘的呻吟。
角落裡蜷伏著一個人,陰森森的燈光照在她身上。
她穿著的一件粉紅色的袍子已被完全撕破,露出一塊塊已被打得又青又腫的皮肉,有很多地方已開始在慢慢地出血。
田思思剛覺得這件袍子看來很眼熟,立刻就想起了那「受過很大刺激」的女孩子,那已被梅姐勸回屋子去的女孩子。
她想站起來,才發覺自己連站都站不起來了,甚至連疼痛都感覺不出,身上似已完全麻木。
她只有掙扎著,爬過去。
那女孩忽然抬起頭,瞪著她,一雙眼睛裡布滿了紅絲,就像是只已被折磨得瘋狂了的野獸。
田思思吃了一驚。
令她吃驚的,倒不是這雙眼睛,而是這張臉。
她白天看到這女孩子的時候,這張臉看來還是那麼美麗,那麼清秀,但現在卻已完全扭曲,完全變了形,鼻子,已被打移兩寸,眼角和嘴還在流血,這張臉看來已像是個被砸爛的西瓜。
田思思想哭,又想吐。
她想忍住,但胃卻已收縮如弓,終於還是忍不住吐出。
吐的是酸水,苦水。
這女孩子卻只有冷冷地瞧著她,一雙眼睛忽然變得說不出的冷漠空洞,不再有痛苦,也沒有恐懼。
等她吐完了,這女孩子忽然道:「王大娘要我問你一句話。」
田思思道:「她要你……問我?」
這女孩子道:「她要我問你,你想不想變成我這樣子?」
她聲音也完全沒有情感,這種聲音簡直就不像是她發出來的。
任何人也想像不到她會問出這樣一句話。
但的確是她在問。
這句話由她嘴裡問出來,實在比王大娘自己問更可怕。
田思思道:「你……你怎會變成這樣子的?」
這女孩子道:「因為我不聽王大娘的話,你若學我,就也會變得和我一樣。」
她聲音冷漠而平淡,彷彿是在敘說著別人的遭遇。
她的人似已變成了一種說話的機械。
一個人只有在痛苦已達到頂點,恐懼已達到極限,只有在完全絕望時,才會變成這樣子。
田思思看到她,才明白恐懼是怎麼回事。
她忽然伏在地上,失聲痛哭。
她幾乎也已完全絕望。
這女孩子還是冷冷地瞧著她,冷冷道:「你是不是已經肯答應了?」
田思思用力扯著自己的頭髮,嘶聲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這女孩子淡淡道:「不知道就是答應了,你本該答應的。」
她轉過臉,伏在地上,再也不動,再也不說一句話。
田思思忽然撲過去,撲在她身上,道:「你為什麼不說話了?」
這女孩道:「我的話已說完。」
田思思道:「你為什麼不想法子逃走?」
這女孩子道:「沒有法子。」
田思思用力去扯她的頭髮,大聲道:「一定有法子的,你不能這樣等死!」
這女孩子頭被拉起,望著田思思,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奇特的微笑,道:「我為什麼不能等死?我能死已經比你幸運多了,你遲早總會知道,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連死都死不了。」
田思思的手慢慢鬆開。
她的手已冰冷。
她的手鬆開,這女孩子就又垂下頭去,仍是伏在地上,彷彿再也不願見到這世上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事。
生命難道真的如此無趣?
田思思咬咬牙,站起來。
她發誓一定要活下去,無論怎麼樣她都要活下去!
她絕不肯死!
牆壁上燃著只松枝紮成的火把。
火把已將燃盡,火光陰森。
陰森森的火光映在黑黝黝的牆壁上,牆壁是石塊砌成的。
巨大的石塊,每塊至少有兩三百斤。
門呢?
看不見門。
只有個小小的窗子。
窗子離地至少有四五丈,寬不及兩尺。
這屋子好高,這窗子好小。
田思思知道自己絕對跳不上去,但她還是決心要試試。
她用盡全力,往上跳。
她跌下。
所以她爬。
每塊石頭間都有條縫,她用力扳著石縫,慢慢地往上爬。
她的手出血,粗糙的石塊,鋒利如刀。
血從她的手指流出,疼痛鑽入她的心。
她又跌下,跌得更重。
但她已不再流淚。
這實在是件很奇妙的事——一個人流血的時候,往往就不再流淚。
她決心再試,試到死為止。
但就在這時,她忽然發現條繩索自窗戶上垂了下來。
有人在救她!
是誰在救她?為什麼救她?
她連想都沒有去想,因為她已沒有時間想。
她用力推醒女孩子,要她看這條繩索。
這女孩子抬頭看了一眼,淡淡道:「我不想走,我寧可死。」
只看了一眼,只說了這麼樣一句話。
田思思跺了跺腳,用力抓住繩索,往上爬。
她苗條的身子恰巧能鑽出窗戶。
窗外沒有人,繩索綁在窗戶對面的一棵樹上。
風吹樹葉,颼颼的響,樹上也沒有人,燈光也很遙遠。
田思思爬過去,沿著樹榦滑下。
四面同樣黑暗,從哪條路才能逃出去呢?
她不知道,也無法選擇。
面對著她的是片花林,她不知道是什麼花,只覺花的氣息很芬芳。
所以她就鑽了進去。
她很快就聽到風中傳來的樂聲,然後就看到了前面的燈光。
溫柔的燈光從窗戶里透出來,雪白的窗紙,雕花的窗格。
樂聲使燈光更溫柔!樂聲中還插著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是後退?還是從這屋子後繞過去?
田思思躲在一棵樹後面,正不知該選擇哪條路,樂聲忽然停止,兩個人慢慢的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看到了這兩個人,田思思的呼吸也停止了。
左面的一個風姿綽約,笑語如花,正是王大娘。
右面的一個人長身玉立,風神瀟洒,赫然是仗義疏財,揮金結客的「中原孟嘗」田白石田二爺。
王大娘說的那特別有名的客人,原來就是他。
田思思做夢也沒有想到完全會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看到她爹爹。
她歡喜得幾乎忍不住叫了出來。
她沒有叫。因為這時又有兩個人跟她爹爹身後走出了屋子。
這兩人一老一少。
老的一個又矮又胖,圓圓臉,頭髮很少,鬍子也很少,腰上懸柄很長的劍,幾乎要比他的人長一倍。使他的樣子看來很可笑。
年輕的一個看來甚至比老的這個還矮、還胖,所以樣子就更可笑。
年輕人發胖總是比較可笑的,他不是太好吃,就是太懶,不是太懶,就是太笨,不是睡得太多,就是想得太少。
也許他這幾樣加起來都有一點。
田思思認得這老的一個就是她爹爹的好朋友,大名府的楊三爺。
這年輕的一個呢?
難道他就是楊三爺的寶貝兒子楊凡?
「難道爹爹竟要我嫁給他?」
田思思臉都氣紅了,她寧可嫁給馬夫王大光,也不嫁給這條豬。
她決心不去見她爹爹。
「我這樣子跑出去,豈非要笑死人么?」
她寧可在任何人面前丟人,也不能在這條豬面前丟人的。
王大娘正帶著笑,道:「這麼晚了,田二爺何必走呢?不如就在這裡歇下吧?」
田二爺搖搖頭,道:「不行,我有急事,要去找個人。」
王大娘道:「卻不知田二爺找的是誰?我也許可能幫個忙……這裡來來往往的人最多,眼皮子都很雜。」
田二爺笑笑,道:「這人你一定找不到的,她絕不會到這種地方來。」他忽然長嘆了口氣,接著道:「其實我也不知道要到哪裡才能找得到她,但我走遍天涯海角,也非找到她不可……」
他要找的,當然就是他最寵愛的獨生女兒。
田思思喉頭忽然被塞住。
到現在她才知道,世上只有她爹爹是真的關心她,真的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