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一百零八刀

這少年手裡握著柄刀,刀柄上的絲巾在風中飛揚。

紅絲巾,紅得像剛升起的太陽。

刀鋒在烈日下閃著光,少年在烈日下流著汗,汗已濕透了他那身黑綢子的衣裳。

他已被包圍,包圍他的人雖然只有四個,但他卻知道這四個人的恐怖,他已有好幾次想拋下刀,想放棄抵抗,放棄一切。

他沒有這麼樣做。

因為他不能辱沒了這柄刀上系著的紅絲巾,不能辱沒這紅絲巾所象徵的那個人。

繫上這紅絲巾,就表示你決心要奮鬥到底,死也不能在任何人面前示弱。

這紅絲巾的本身彷彿就能帶給人一種不屈不撓的勇氣。

他揮刀,猛呼,衝過去。

鮮紅的絲巾飛舞,比刀光更奪目。

他立刻就聽到刀鋒砍入對方這人骨頭裡的聲音。

這人倒下去,眼珠凸出,還在直勾勾地瞪著這塊鮮紅的絲巾。

他並不是死在這柄刀下,也不是死在這少年手下的。

要他命的就是這塊紅絲巾,因為他早已被這塊紅絲巾所象徵的那種勇氣震散了魂魄。

這少女斜倚著柴扉,眼波比天上的星光更溫柔。

她拉著他的手,她捨不得放他走。

他腕上系著的絲巾在晚風中輕拂。

紅絲巾,紅得像情人的心。

夜已深,他的確應該走了,早就應該走了。

他沒有走。

因為他不能辱沒了手腕上系著的這塊紅絲巾,你只要繫上這紅絲巾,就不能讓任何少女失望。

這紅絲巾不但象徵著勇氣,也象徵著熱情。火一般的熱情。

他終於湊過去,在她耳旁低語。

他的蜜語比春風更動人。

可是她的眼皮卻還在痴痴地凝注著他腕上的紅絲巾。

他的熱情忽然消失,因為他忽然發現她愛的也許並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腕上的這塊紅絲巾。

當她拉著他的手,她心裡想著的也並不是他,而是這紅絲巾象徵的那個人。

也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夢中都有那個人。

那個人叫秦歌。

他洗過澡,挽好髮髻,將指甲修剪得於乾淨凈,然後才穿上那身新做成的黑綢衣裳,小小心心地在腰上系起一條紅絲巾。

他不喜歡穿黑綢衣服,也不喜歡鮮紅的絲巾。

可是他不能不這麼樣做。

因為他若不這麼樣做,就表示他沒有勇氣,沒有熱情。

自從虎丘一戰後,江南的染坊中就不能不將各色各樣的絲巾都染成紅的,因為所有的少年都要在身上系一塊紅絲巾。

一個少年身上若沒有系著塊紅絲巾,簡直就不敢走出門去。

有的人縱已不再少年,若是想學少年,學時髦,也會在身上系塊紅絲巾,表示自己並不太老,並沒有落伍。

風流的少年將紅絲巾系在腕上,腰上,勇敢的少年將紅絲巾系在刀上、劍上,市井中的少年甚至將紅絲巾系在頭上。

但卻從來沒有人將紅絲巾系在脖子上。

沒有人敢。

因為秦歌是將紅絲巾系在脖子上的。

你若也敢將紅絲巾系在脖子上,秦歌自己就算不在乎,別的人也會將你這條紅絲巾砍斷,連著脖子一齊砍斷。

你可以學他,可以崇拜他,卻絕不能有絲毫冒犯他。他若喜歡一個人站在橋上靜賞月色,你要賞月色也只能站在橋下。

秦歌就是秦歌,永遠沒有第二個,以後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自從虎丘一戰後,秦歌就成了江南每個少男心目中的英雄,每個少女心目中的偶像。

秦歌當然是田思思心目中的大人物。

田思恩斜倚在一張鋪著金絲氈的湘妃竹榻上,窗外濃蔭如蓋。

風中帶著荷花的清香,她手裡捧著碧玉碗,碗里是冰鎮過的蓮子湯。

冰是用八百里快馬關外運來的,錦繡山莊中雖也有窖藏的冰雪,但田思思卻喜歡關外運來的冰。

沒有別的理由,只因為她認為關外的冰更冷些。

她若認為月亮是方的,也沒有人反對。

只要田大小姐喜歡,她無論要做什麼事都沒有人敢反對。

這不僅因為她是世襲鎮遠侯田二爺的獨生女兒,也因為她實在是個甜絲絲的人兒。不但人長得甜,說話也甜,笑起來更甜,甜得令任何人都不願,也不忍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大家惟一遺憾是,能見到這位甜人兒的機會太少了。

只有在每年元宵田二爺大放花燈時,她才會在人前露一露面,除此之外,她終年都藏在深閨中,足不出戶,誰也休想一睹她的姿色。

田二爺不是個小氣的人,縱然揮手千金也不會皺一皺眉,但卻絕不肯讓任何人有接近他女兒的機會。

他對他的女兒看得比世上所有的珠寶加起來都珍貴千百倍。

蓮子湯已不再涼沁人心,田思思只輕輕啜過一口,就隨手遞給了她的丫鬟田心。

田心不但是她的貼身丫鬟,也是她最好的朋友,惟一的朋友。

若沒有田心,她更不知道要多麼寂寞。現在田心就坐在她面前一張小板凳上,低著頭在繡花,金爐中燃著的龍涎香已漸漸冷了,風吹竹葉,宛如思春的少女在低訴。

田思思忽然奪過她侍女手中的繡花針,帶著三分嬌嗔道:「你別總是低著頭繡花好不好?又沒有人等著你繡花枕頭做嫁妝。」

田心笑了,用一隻白生生的小手輕揉著自己的腰,道:「不繡花幹什麼?」

田思思道:「陪我聊天。」

田心撅起嘴,道:「整天不停的聊,還有什麼好聊的?」

田思思眼波流動,道:「說個故事給我聽。」

錦繡山莊終年都有客人,許許多多從四面八方來的客人,田心從他們嘴裡聽到許許多多又可怕,又好聽的故事,然後再回來說給她的小姐聽。

田心道:「這幾天的客人都是笨蛋,連故事都不會說。只曉得拚命往嘴裡灌酒,就好像生怕喝少了不夠本似的。」

田思思的眸子在發光,卻故意裝得很冷淡的樣子,淡淡道:「那麼你就將虎丘那一戰的故事再說一遍好了。」

田心道:「那故事我已忘了。」

田思思道:「忘了?那故事你已說了七八遍,怎麼會忽然忘了?」

田心的嘴撅得更高,板著臉道:「那故事我既已說了七八遍,你也不會忘,既然沒有忘,為什麼還要聽?」

田思思的臉紅了起來,跳起來要用針去扎這壞丫頭的嘴。田心嬌笑著,閃避著,喘著氣告饒,道:「好小姐,你要聽,我就說,只要小姐你高興,我再說一百遍都沒關係。」

田思思這才饒了她,瞪著眼道:「快說,不然小心我扎破你這張小撅嘴。」

田心在板凳上坐直,又故意咳嗽了幾聲,才慢吞吞地說道:「虎丘一戰就是秦歌少俠成名的一戰,七十年來的江湖中從未有任何戰役比這一戰更轟動,也從未有任何戰役比這一戰流的血更多。」

這故事她的確已說過很多次,說起來熟得就好像老學究在背三字經,就算睡著了都能說得一字不漏。

但田思思卻像是第一次聽到這故事似的,眸子里的光更亮。

田心道:「那天是五月初五端午節,每年這一天,江南七虎都要在虎丘山上聚會,這七條老虎都不是好老虎,不但吃人,而且不吐骨頭。」

田思思道:「這麼樣說來,別人一定全都很怕他們。」

田心道:「當然怕,而且怕得厲害,所以大家雖然都很想做打虎的英雄,都知道這一天他們在虎丘,卻從來沒有人敢去找他們的,直到五年前的那一天……」

田思思道:「那天怎麼樣?」

這故事她當然也早就聽熟了,當然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插嘴問一句,才好讓田心接著說下去。

田心道:「那天七隻老虎上山的時候,半路遇到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這七隻老虎一看到漂亮女孩子就好像餓狗看到了肉骨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這女孩子搶上山去。」

田思思道:「他們不知道這女孩子是誰嗎?」

田心道:「那時他們當然不知道這女孩子是秦歌的心上人,就算知道,也沒人敢惹他們。」

田思思道:「但這次他們卻遇見了一個。」

田心道:「那時秦歌還沒有出名,誰也想不到他有那麼大的膽子,他說要上山去打老虎的時候,別人卻以為他吹牛,誰知他竟真的去了。」

田思思道:「他一個人去的?」

田心道:「當然是一個人,他單槍匹馬上了虎丘,找到那七隻老虎,雖然將其中兩隻老虎刺傷,但自己也被老虎刺了一百零八刀。」

田思思道:「一百零八刀?」

田心道:「不多不少,正是一百零八刀,因為這是老虎的規矩,他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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