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苦肉之計

古風的高杯,三十年的陳酒。

青衣白襪的中年人,倒了四杯酒。

龍五微笑道:「你一個人要做三個人的事,就也得喝三個人的酒。」

柳長街道:「這是好酒,三十個人的酒我也喝。」

他的酒量很不錯,喝得很快。

所以他醉了。

最容易醉的,本就是酒量又好,喝得又快的人。

忽然間,他已像一灘泥般,在椅子上滑了下去。

龍五靜靜地坐在那裡,看著他,彷彿在沉思。

屋子裡飄動著酒香,外面還是很安靜。

過了很久很久,龍五忽然道:「問。」

藍天猛立刻走過來,一把揪起柳長街的頭髮,將半壺酒倒在他臉上。

酒有時反能令醉人清醒。

柳長街居然睜開了眼睛,失神地看著他。

藍天猛道:「你姓什麼?叫什麼?」

「姓柳,叫柳長街。」柳長街說話的時候,舌頭似已比平時大了兩倍。

「你是在什麼地方生長的?」

「濟南府,楊柳村。」

「你是跟誰學武的?」

「我自己。」柳長街吃吃的笑著:「誰也不配做我的師傅,我有天書。」

這並不完全是醉話。

世上本就有很多湮沒已久,又忽然出現的武功秘籍。

藍天猛再問:「你的武功最近才練成?」

「我已經練得夠快了,我一點也不笨。」

「這次是誰叫你來的?」

「我自己。我本來想殺了龍五的。」柳長街忽然大笑,道,「殺了龍五,我就是天下第一個有名的人了!」

「你為什麼沒有出手?」

「我看得出……」

「你看得出你殺不了他?」

「我一點也不笨,」柳長街還是在笑,「能做天下第二個大人物也不錯……他居然請我坐,請我喝酒,他也看得出我有本事。」

藍天猛還想再問,龍五卻已擺了擺手:「夠了。」

「這個人怎麼樣?」

龍五臉上又露出疲倦之色,淡淡道:「他喝酒喝得太多。」

藍天猛點點頭,突然一拳打在柳長街肋骨上。

星光燦爛,圓月如冰盤。

柳長街忽然被一陣劇痛驚醒,才發現自己竟已被人像風鈴般吊在天香樓外的飛檐下。

七月的晚風中,已有涼意。

涼風吹在他身上,就像是刀鋒一樣。

他全身的衣服都已碎裂,連骨頭都似已完全碎裂,嘴角還在流著血,流著苦水,又酸又苦。

他身上也一樣,滿身都是鮮血和嘔吐過的痕迹,看來就像是條剛被人毒打過一頓的野狗。

天香樓里的燈火已經熄滅,對面的店鋪已上起了門板。

龍五呢?

沒有人知道龍五的行蹤,從來也沒有人知道。

沒有光,沒有人,沒有聲音。

長街上留著滿地垃圾,在夜色中看來,醜陋、愚笨而破碎,就正像是被吊在屋檐上的柳長街一樣。

一個人出賣了自己,換來的代價卻是一頓毒打,他心裡的滋味如何?

柳長街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叫、大罵:「龍五,你這個狗養的,你這個……」

他將自己知道的粗話全都罵了出來,罵的聲音真大,在這靜寂的深夜裡,連十條街以外的人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突聽遠處有個人拍手大笑道:「罵得好,罵得痛快,罵得真他媽的痛快極了。」

笑聲和蹄聲是同時傳過來的,接著,就有三匹快馬衝上了長街,急馳而來,驟然停在屋檐下。

第一個騎在馬上的人仰面看著柳長街,大笑道:「我已很久未曾聽見過有人敢這樣罵那狗養的了。你千萬要接著罵下去,千萬不要停。」

這人濃眉如劍,滿臉虯髯,看來很粗野,一雙眼睛卻是聰明人的眼睛。

柳長街盯著他,道:「你喜歡我罵那個狗養的?」

虯髯大漢笑道:「喜歡得要命。」

柳長街道:「好,放我下去,我再罵給你聽。」

虯髯大漢道:「我就是來救你的。」

柳長街道:「哦?」

虯髯大漢道:「聽見了你的事,我就馬不停蹄地趕來。」

柳長街道:「為什麼?」

虯髯大漢傲然地道:「因為我知道龍五吊在屋檐上的人,除了我之外,是決沒有第二個人敢救他下來的。」

柳長街道:「你認得我?」

虯髯大漢道:「以前不認得,但現在你已是我的朋友。」

柳長街忍不住又問:「為什麼?」

虯髯大漢道:「因為現在你已是龍五的對頭。無論誰做了龍五的對頭,都是我的朋友。」

柳長街道:「你是誰?」

虯髯大漢道:「孟飛。」

柳長街動容道:「鐵膽孟嘗,孟飛?」

虯髯大漢仰面大笑,道:「不錯,我就是那個不要命的孟飛!」

除了不要命的人之外,還有什麼人敢跟龍五作對?

柳長街坐在那裡,只覺得自己就像是粽子,全身都被裹了起來,裹得緊緊的。

孟飛就坐在他對面,看著他,忽然挑起拇指,道:「好,好漢子!」

柳長街苦笑道:「挨打的也算好漢子?」

孟飛道:「你居然沒有被那些狗養的打死,居然還有膽子罵他們,你就是好漢子!」

他又用力握起了拳,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我本該將那些狗雜種一個個全都活活捏死的。」

柳長街道:「你為什麼不去?」

孟飛嘆了口氣,道:「因為我打不過他們。」

柳長街笑了:「你不但有種,而且坦白。」

孟飛道:「我別的好處也沒有,就是有種敢跟龍五那狗養的作對。」

柳長街道:「所以我奇怪。」

孟飛道:「奇怪什麼?」

柳長街道:「他為什麼不來殺了你?」

孟飛冷笑道:「因為他要表示他的氣量,表示他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不屑跟我這種人一般見識。其實他只不過是個狗養的。」

柳長街道:「其實他也不是狗養的,其實他連狗都不如。」

孟飛大笑:「對!對極了!就憑這句話,我就敬你三百杯!」

他大笑著,叫人擺酒,又道:「你安心在這裡養傷,我已替你準備了兩種最好的葯。」

柳長街道:「其中有一樣就是酒?」

孟飛大笑,道:「一點也不錯,一杯真正的好酒,無論對什麼人都有好處的。」

他看著柳長街,忽又搖了搖頭:「可是在你這種情況下,一杯酒就不會對你有什麼好處了,那至少要三百杯才能有點效。」

柳長街也不禁大笑:「除了酒之外,還有一樣是什麼?」

孟飛沒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

外面已有人捧著酒走了進來,是六個女人,六個又年輕、又漂亮的女人。

柳長街的眼睛亮了。

他喜歡漂亮的女人,這一點他並不想掩飾。

孟飛又大笑,道:「你現在總該明白了吧,一個真正的好女人,無論對誰都有好處的。」

柳長街笑道:「可是在我這種情況下,一個女人就不會對我有什麼好處了,那至少要六個女人。」

孟飛看著他,忽然嘆道:「你不但坦白,而且真的有種。」

柳長街道:「哦?」

孟飛道:「要對付這麼樣六個女人,也許比對付龍五還不容易。」

孟飛有一點沒有錯。

酒和女人,對柳長街竟真的很有好處,他的傷好起來好像比想像中快得多。

孟飛也有一點錯了。

要柳長街去對付龍五,雖然還差了一點,可是他對付女人卻的確有一手。

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在這方面不但很在行,而且簡直已可算是專家。

現在孟飛已是他的好朋友。他們最愉快的時候,就是一面擁著美女喝酒,一面大罵龍五的時候。

他們還有聽眾。

這地方所有的人,都是龍五的對頭。只要是吃過龍五虧的人,只要還沒有死,孟飛就會想法子將他們全都請到這裡來,用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女人款待他們,然後再送筆盤纏讓他們走。

「孟嘗」這兩個字就是這麼樣來的,至於「鐵膽」兩個字,那意思就是不要命——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和龍五作對。

酒喝得越多,當然也就罵得越痛快。

現在夜已深,昕的人已聽累了,罵的人卻還是精神抖擻。

屋裡已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他們已喝了十來個人的酒。

柳長街忽然問孟飛:「你也被他們毒打過?」

孟飛搖搖頭:「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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