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血雨門

纖纖垂著頭,坐著。她的肩後縮,腰挺直,一雙手放在膝上,兩條腿斜斜併攏,只用腳尖輕輕的踩著地。這無疑是種非常優美,非常端莊的姿勢,卻也是種非常辛苦的姿勢。

用這種姿勢坐不了多久,脖子就會酸,腰也會開始疼,甚至會疼得像是要斷掉。

可是她已像這樣坐了將近一個時辰,連腳尖都沒有移動過一寸。

因為她知道窗外一直都有人在看著她。她也知道小侯爺已經進來了。

他神情彷彿有些不安,有些焦躁。他當然希望她能站起來迎接他,至少也該看他一眼,對他笑笑。她沒有。他圍著圓桌踱了兩個圈了,忽然揮了揮手。

八個垂手侍立的少女,立刻襝衽萬福,悄悄地退了出去。

小侯爺又踱了兩個圈子,才在她面前停了下來,道:「你要我進來?」

纖纖輕輕的點了點頭。

小侯爺道:「我已經進來了。」

纖纖垂著頭,道:「請坐。」

小侯爺在對面坐了下來,神情卻顯得更不安。他本是個很鎮定,很沉著的人,今天也不知為了什麼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

雖然他也知道說話可以使人安定下來,卻偏偏不知道怎麼說。

他希望纖纖能開口說說話,纖纖又偏偏不說。

他端起茶,又放下,終於忍不住道:「你要我進來幹什麼?」

纖纖又沉默了很久,才輕輕道:「剛才孫夫人告訴我,說你要我留下來。」

小侯爺點點頭。

纖纖道:「你要我留下來做什麼?」

小侯爺道:「孫大娘沒有對你說?」

纖纖道:「我要聽你自己告訴我。」

小侯爺的臉突然有些發紅,掩住嘴低低咳嗽。纖纖也沒有再問。她知道男人就和狗一樣,都不能逼得太緊的。她也知道什麼時候該收緊手裡的線,什麼時候該放鬆。

她的頭垂得更低:「你……你要我做你的妾?」

「……」

「你已有了夫人?」

「沒有。」

「但你還是要我做你的妾。」

「……」

「為什麼?」

「……」

他本就是個沉默的男人,何況這些話問的本就令人很難答覆。

纖纖輕輕嘆了口氣,道:「其實你就算不說,我也明白,像我這麼樣一個既沒有身份,又沒有來歷的女人,當然不能做侯門的媳婦。」

小侯爺看著自己緊緊握起的手,訥訥道:「可是我……」

纖纖打斷他的話,道:「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你救過我,我更不會忘記,就算今生已無法報答,來世……」

她並沒有說完這句話,突然站起來,卸下了頭上的環絆,褪下了手上的鐲子,甚至連腳上那雙鑲著明珠的鞋子都脫了下來,一樣樣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他吃驚的看著她,失聲道:「你……你這是做什麼?」

纖纖淡淡道:「這些東西我不敢收下來,也不能收下來……這套衣服我暫時穿回去,洗乾淨了之後,就會送回來。」她不再說別的,赤著腳就走了出去。

小侯爺突然跳起來,擋在門口,道:「你要走?」

纖纖點點頭。

小侯爺道:「你為什麼忽然要走?」

纖纖道:「我為什麼不能走?」

她沉著臉,冷冷道:「我雖然是個既沒有來歷,又沒有身份的女人,可是我並不賤,我情願嫁給一個馬夫做妻子,也不願做別人的妾。」

她說得斬釘截鐵,就像是忽然已變了一個人。小侯爺看著她,更吃驚。

他從來沒有想到這麼樣一個溫柔的女人,竟會忽然變得如此堅決,如此強硬。

纖纖板著臉道:「我的意思你想必已明白了,現在你能不能讓我走?」

小侯爺道:「不能。」

纖纖道:「你想怎麼樣?」

小侯爺目光閃動,道:「只要你答應我,我立刻就先給你十萬兩金子……」

他的話還未說完,纖纖已一巴掌摑在他臉上。這也許正是他平生第一次挨別人的打,但他並沒有閃避。

纖纖咬著牙,目中已流下淚來,嗄聲道:「你以為你有金子就可以買得到所有的女人?……你去買吧,儘管去買一千個,一百個,但是你就算將天下所有的金子都堆起來,也休想能買得到我。」

她喘息著,擦乾了眼淚,大聲道:「放我走……你究竟放不放我走?」

小侯爺道:「不放。」

纖纖又揚起手,一掌摑了過去,只可惜她的手已被捉住。小侯爺捉住她的手,凝視著她,眼睛裡非但沒有憤怒之色,反而充滿了溫柔的情意。

他凝視著她,柔聲道:「本來我也許會讓你走的,但現在卻絕不會讓你走了,因為我現在才知道,你是個多麼難得的女人,我若讓你走了,一定會後悔終生。」

纖纖眨著眼,道:「你……」

小侯爺道:「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我惟一的妻子。」

纖纖似驚似喜,顫聲道:「可是我……我不配……」

小侯爺道:「你若還不配,世上就沒有別的女人配了。」

纖纖道:「但我的家世……」

小侯爺道:「管他什麼見鬼的家世,我娶的是妻子,不是家譜。」

纖纖看著他,美麗的眼睛裡又有兩行淚珠漸漸流下。現在她的流淚,已是歡喜的淚。她終於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女人對付男人的方法,據說有三百多種。她用的無疑是最正確的一種。

因為她懂得應該在什麼時候收緊手裡的線,也懂得應該在什麼時候放鬆。

燈燃。丁殘艷慢慢的走進來,燃起了桌上的燈,才轉過身來看著他們。

小雷沒有看她,似已永遠不願再看她一眼。丁丁躲在床角,又嚇得不停的在發抖。

丁殘艷慢慢的走過來,盯著她道:「你說我替他敷的葯叫鋤頭草?」

丁丁點點頭,嚇得已快哭了起來。

丁殘艷轉身面對小雷道:「你相信?」

小雷拒絕回答,拒絕說話。

丁殘艷緩緩道:「她說的不錯,我的確不願讓你走,的確見過龍四,的確殺了那匹馬——這些事她都沒有說謊。」

小雷冷笑。

丁殘艷道:「可是鋤頭草……」她忽然撕開自己的衣襟,露出晶瑩如玉的雙肩,肩頭被她自己刺傷的地方,也用棉布包紮著。

她用力扯下了這塊棉布,擲在小雷面前,道:「你看看這是什麼?」

小雷用不著看,他已嗅到了那種奇特而濃烈的葯香。她自己傷口上,敷的竟也是鋤頭草。小雷怔住了。

丁殘艷忽然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丁丁,丁丁……我什麼地方錯待了你?你……你……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謊。」

丁丁流著淚,突然跳起來,嘶聲道:「不錯,我是在說謊,我要破壞你,讓你什麼都得不到,因為我恨你。」

丁殘艷道:「你恨我?」

丁丁道:「恨你,恨你,恨得要命,恨不得你快死,越快越好……」

她忽然以手掩面,痛哭著奔了出去,大叫道:「我也不要再留在這鬼地方,天天受你的氣……我就算說謊,也是你教給我的……」

丁殘艷沒有去攔她,只是痴痴的站在那裡,目中也流下淚來。小雷的臉色更蒼白。

他實在想不到事情會忽然變成這樣子,實在想不到那又天真,又善良的小女孩,居然也會說謊。丁殘艷忽又長長嘆息了一聲,喃喃道:「我不怪她,她這麼樣做,一定只不過是為了要離開我,離開這地方……外面的世界那麼大,有哪個女孩子不想出去看看呢?」

小雷忍不住道:「你真的不恨她?」

丁殘艷道:「她還是個孩子。」

小雷道:「她卻恨你!」

丁殘艷黯然道:「世上有很多事本來都是這樣子的,恨你的人,你未必恨他,愛你的人,你也未必愛他……」她聲音越說越低,終於聽不見了。

小雷沉默了很久,也不禁嘆息了一聲道:「不錯,世上的確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他心裡忽然覺得很沉重,就像是壓著塊千斤重的石頭一樣。

又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無論如何,你總救了我。」

丁殘艷道:「我沒有救你。」

小雷道:「沒有?」

丁殘艷道:「救你的人,是你自己。」

小雷道:「我自己?」

丁殘艷道:「你自己若不想再活下去,根本就沒有人能救你。」

小雷道:「可是我……」

丁殘艷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現在你可以走了,若是走不動,最好爬出去。」

她先走了,沒有回頭。燈光越來越黯淡,風越來越冷,遠處的流水聲,聽來就彷彿少女的嗚咽。小雷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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