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煙雨迷濛

纖纖垂著頭,看著自己腳上的鞋子。鞋子露出裙邊外,水紅色的宮緞。鞋尖上鑲著粒拇指般大的明珠。裙子是織金的,在燈下閃動著柔和而美麗的金光,與珠光輝映。

這正是世上最能令少女們動心的光芒。

八個穿著織綿短褂,百折湘裙的少女,低著頭,垂著手,肅立在她身旁,用眼角偷偷瞟著她,目光中又是羨慕,又是妒忌。

她很了解她們的心情,因為她也還年輕。因為她自己以前的身份,也跟她們完全一樣。

但忽然間,一切事全都改變了,檐下的燕雀已飛上雲端,變成了鳳凰。

這變化簡直就好像在做夢一樣,她甚至還未清醒,已變得高高在上。

彷彿就為了證明這不是夢,她慢慢的伸出手,去端桌上的茶。

她的手剛伸出,已有人替她將茶捧了上來。豈止是一杯茶,她知道自己無論要什麼,只要開口,就立刻會有人送來。這不是夢,絕不是。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她卻寧願這是一場夢,寧願重回到夢還沒有開始的時候……

暮春三月,江南的春雨總是迷人的,春雨是那麼輕柔,就像是煙霧一樣。

綠油油的草地,在春雨中看來,柔軟得又像是情人的頭髮。

她一隻手挽著滿頭長發,一隻手提著鞋子,赤著腳,在綠草上跑著。

雨絲已打濕了她的頭髮,春草刺得她腳底又疼又癢。她都不在乎。

因為她就要去會見她的情人了,只要能見到他,倒在他懷裡,她什麼都不在乎。

那才是夢,比夢更美麗的夢。只要想到那種甜蜜的溫馨,她的人就似已將醉了。

那美麗的夢境,是被誰破壞的呢?

只要想起那個人,想起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她的心就好像被針在剌著:「總有一天,我會要你後悔的。」

對面一個慈祥而端莊的中年婦人,正在看著她,等著她的回答:「姑娘已拿定了主意么?」

沒有回答。

纖纖的手在揉著一團茉莉花,已揉碎了,忽然抬起頭來嫣然一笑,道:「你為什麼不請他來自己跟我說?無論什麼話,我都希望他能自己告訴我。」

歐陽急一身青衣,頭戴竹笠,打馬飛馳,總算已追上前面那輛黑漆馬車。

龍四的烏騅馬,已被人用根長繩系在車轅後。

這也曾縱橫江湖的名駒,竟似很了解主人的苦心,竟不惜委屈自己,跟在一匹拉車的駑馬後面走,忍受著被車輪揚起的塵土。歐陽急不禁長長嘆息。

他了解,但也為了小雷這樣的人,無論做什麼事都是值得的。

「盯著那輛馬車,查出她們的落腳處。」

「你還不放心。」

「我也知道丁姑娘若有傷害小雷的意思,早已可下手,可是我……」

「可是你為什麼要讓她將小雷帶走?」

「我只有這麼做,只要能治好小雷,她就算要將我的頭帶走,我都答應。」

歐陽急咬著牙,勉強控制著自己,生怕眼中的熱淚流下。

車馬已馳入了前面一個小小的市鎮,在道旁的茶亭旁歇下。

趕車的壯漢已下了馬車,正在喝茶,車廂里卻沒有人出來。歐陽急也遠遠停下。

現在雖然也沒有人認得出他,但他還是不能不分外小心。

「你一定要分外小心,那位丁姑娘絕對不是個平凡的人,我走江湖走了幾十年,非但看不出她的身份來歷,連她的武功家數都看不出來。」

「我明白。」

「她來救小雷,絕不是為了她自己高興,她一定有某種很特別的目的,我們若查不出她的身份和來意,我怎麼能放心?」

「我明白。」

龍四的意思,他當然明白,可是他也想不出這丁姑娘來救小雷,會有什麼特別的目的。

趕車的壯漢一口氣喝了三大碗茶,又在茶亭邊的攤子上,亂七八糟買了一大包吃的,找了塊樹陰一坐,蹺起了二郎腿,享受起來。

歐陽急越來越覺不對了。像丁殘艷那樣的脾氣,怎麼會坐在車廂里等她的車夫在外面大吃大喝?何況車子上還有個重傷垂危的人。

但車子的確是那輛車子,後面那匹烏騅馬,他更不會認錯。

歐陽急又沉住氣,等了半天,只見那壯漢吃完了,又喝了兩大碗茶,斜倚在樹下,帽子蓋住了臉,居然睡著了。

這實在更不像話,歐陽急本來就是烈火般的脾氣,哪裡還沉得住氣,打馬急馳過去,經過那輛大車扭頭一看。車窗開著,車廂里竟是空的。人呢?

歐陽急真急了,一躍下馬,一個箭步竄過去,一把揪住了那壯漢的衣襟,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壯漢本來還想還手,但身子被人家揪起,竟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他就算再蠻,也知道這莊稼打扮的小個子,不是什麼好來頭。

歐陽急瞪著他,厲聲道:「人呢?」

壯漢道:「什……什麼人?」

歐陽急道:「車上的人。」

壯漢道:「你說的是那兩位姑娘?」

歐陽急道:「還有個病人。」

壯漢道:「他們把車子換給了我,就趕著我的車走了。」

歐陽急變色道:「你說什麼?」

壯漢道:「我本來也是趕車的,趕的是輛破車,誰知那位姑娘卻偏偏要跟我換,還饒上車子後面那麼樣一匹好馬。」

歐陽急的手一緊,怒道:「放你的屁,天下哪有這種好事?」

壯漢的腳已懸空,咧著嘴道:「我也想不通是怎麼回事?但卻真有這麼樣一回事,我若說了半句假話,叫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這人四四方方的臉,滿臉老實相,的確不像是個會說謊的人。

歐陽急也是老江湖了,看人也不大會看錯的,跺了跺腳,又問道:「你們在哪裡換的車?」

壯漢道:「就在前面的路口。」

歐陽急道:「是不是那條三岔路口?」

壯漢道:「就是那路口。」

歐陽急道:「你看見她們從哪條路去了?」

壯漢道:「我撿了這麼大的便宜,生怕她們又改變主意,走還來不及,怎麼還敢去留意別人。」這倒是實話,無論誰撿了這個便宜,都一定會趕快溜之大吉。

歐陽急道:「你那輛車子是什麼樣子的?」

壯漢道:「是輛破車,車上掛著藍布帘子,上面還有我的字型大小。」

歐陽急道:「什麼字型大小?」

壯漢道:「朋友們都叫我大公雞,我就在上面畫了個大公雞。」

歐陽急道:「好,我再讓你佔個便宜,也跟你換匹馬。」他再也不說別的,解下了車後的烏騅,一聲呼哨,已飛馳而去。

壯漢怔了半晌,拾起了他那匹馬的韁繩,喃喃道:「這下子我可吃虧了,吃了大虧。」

這也是實話,歐陽急騎來的這匹馬雖然也不錯,比起那匹烏騅總差得遠了。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這個吃了大虧的人,嘴角反而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歐陽急始終沒有找到那輛破車。他奔回三岔路口時,座下的烏騅忽然失了前蹄,將他整個人從前面拋了出去,若不是他騎術精絕,這下子腿就要摔斷。

他正在奇怪,這匹久經戰陣的名駒,怎麼會突失前蹄?

等他站起來回身去看時,烏騅竟已倒在地上,嘴角不停的在吐白沫。

歐陽急手足冰冷,還沒有趕過來,只聽烏騅一聲悲嘶,四條腿一陣痙攣,嘴裡吐出的白沫已變成黑紫色,然後就漸漸僵硬。

這匹縱橫江湖多年的寶馬,此刻竟像是條野狗般被人毒死在道旁。

那一聲悲嘶彷彿想告訴歐陽急什麼秘密,只可惜它畢竟是匹馬,畢竟說不出人的詭譎奸詐,它一雙眼睛裡竟似也有淚流下。

歐陽急心膽俱裂,只恨不得立刻找到那貌如春花,毒如蛇蠍的女人。

可是他始終沒有找到。就連剛才那老老實實的壯漢,都似已忽然從世上消失了。

龍四還沒有睡著,眼睛裡滿是紅絲,一聽見歐陽急的腳步聲,就從床上躍起,道:「你已找出了她們的落腳處?」

歐陽急垂下頭道:「沒有。」

龍四跺腳道:「怎麼會沒有?」

歐陽急頭垂得更低,道:「他們看破了我,那位丁姑娘就找我過去,要我回來轉告你,她一定會治好小雷的傷,但我們卻不許再去找她,否則……否則她就不管這件事了。」

他每說一個字,心裡都好像被針在刺著。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在龍四面前說謊,他不能不這麼樣說。龍四已老了,而且太疲倦,已受不了這麼大的打擊。

他若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只怕立刻就要口吐鮮血,一病不起。

說謊有時也是善意的,只不過在這種情況下,說謊的人心裡頭的感覺,一定也遠比被騙的人痛苦得多。

龍四終於長長嘆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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