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纖纖

纖纖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腳。纖秀柔美的腳上,血跡斑斑,刺入的荊棘,尖銳的石塊,使得她受盡了折磨。

但無論多麼重的創傷,也遠遠比不上她心裡的創傷痛苦。

她一路狂奔到這裡,忘了是晝是夜,也忘了分辨路途。可是,她縱然忘記一切,也還是忘不了小雷的。她的心縱已碎成一千片,一萬片,每片心上,還是都有個小雷的影子。

那可愛又可恨的影子。恨比愛更深。

「他為什麼要這樣子對我?為什麼忽然變得如此無情?」她不知道,她想知道,想把他的心挖出來看個明白,問個明白。

可是她無能為力,無可奈何。昔日的海誓山盟,似水柔情,如今已變成心上的創傷。

昔日的花前蜜語,月下擁抱,如今已只剩下回憶的痛苦。

她寧可犧牲一切,來換取昔日的甜蜜歡樂,哪怕是一時一刻也好。

但逝去的已永不再回。她就算用頭去撞牆,就算將自己整個人撞得粉碎,也無可奈何。

這才是真正的悲哀,真正的痛苦。

這種痛苦可以一直深入到你的血液里,你的骨髓里。

春天,早晨的風還是很涼。

她身上只穿了件很單薄的衣服,赤著足,這套單薄的衣服,已是她所擁有的一切。

其餘的她已全部留下,留下給他。現在,也許只有死,才是她惟一的解脫,但她還不想死。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後悔的。」熱愛已變為深仇,愛得既然那麼深,恨得就更深。

所以她要活下去,要報復。但要怎麼樣才能活下去呢?天地茫茫,有什麼地方是她的容身之處?她不想流淚,但眼淚卻已一連串流下。

然後,她就聽到有人在低喚她的名字:「纖纖。」

「纖纖,纖纖……」在花前,在月下,在擁抱中,小雷總是這麼樣一遍又一遍的呼喚著她。

難道他又已回心轉意?難道他又找她?她的心忽然擂鼓般跳動起來。

在這一剎那間,她已忘卻了所有的悲傷,所有的恨,只要他回來,她立刻可以原諒他所有的過失,立刻會投入他的懷抱里。

可是她失望了。她看見的不是小雷,是金川。

金川是才子,也是俠少。金川是個斯斯文文,彬彬有禮的年輕人。

他頭髮永遠都梳得又光滑,又整齊,他衣著永遠都穿得又乾淨,又合身。

他和小雷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但他卻是小雷最好的朋友。

纖纖當然認得他,她和小雷之間秘密的愛情,也只有他知道。

「難道是小雷要他來找我的?」她的心又在跳,忍不住問道:「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金川的微笑如少女:「來找你。」

「找我?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一路都在保護著你。」

纖纖的心跳更快,只希望他告訴她,是小雷要他這麼做的。但是他並沒有再說下去。

纖纖咬著嘴唇,終於忍不住又問:「你有沒有看見他?」

金川在搖頭。

「你知不知道我們……我們已經分手?」

金川還是在搖頭。纖纖的心沉下,頭也垂下,過了很久,才抬起頭,忽然發現金川在看著她的腳。她足踝纖秀,柔美如玉,血跡和傷痕,只有使這雙腳看來更楚楚動人。

任何男人看到這雙腳,總忍不住會多看兩眼的——女人的腳,好像總和某種神秘的事,有某種神秘的聯繫。

她立刻想用衣襟蓋住自己的腳,但就在這時,她眼睛裡忽然閃動一絲惡毒的光芒:「……我一定要讓他後悔,一定要報復。」

只有這種因熱愛而轉變成的恨,才能令最善良的女人變得蛇蠍般惡毒。

金川的聲音也溫柔如少女:「你不回家?」

纖纖又垂下頭,聲音凄楚:「我沒有家。」

「那麼……你想到哪裡去?」

纖纖的頭垂得更低,她懂得憐憫和情愛也常常是分不開的。她懂得要怎麼樣才能令男人同情憐憫。

金川果然已將同情之色擺在臉上,長長嘆息了一聲,柔聲道:「無論以後怎麼樣,我至少得先陪你換件衣裳,吃頓飯去。」

有件事男人千萬不可忘記:女人的報復,是絕對不擇手段的。

艷陽下的桃花如火。小雷睜開眼,就看見一樹火一般的桃花。

有個人斜倚在桃花下。一個纖長苗條的白衣人,烏雲高髻,臉上蒙著層雪白的面紗。

滿林紅花,襯著她一身白衣如雪。莫非這也不是凡人,是桃花仙子。

小雷掙扎著,想坐起。他身上衣衫已被朝露濕透,但全身卻灼熱得如同在火焰中一樣。

他掙扎著想坐起,但痛苦卻使得他全身痙攣,幾乎又暈過去。

白衣如雪的少女,一雙秋水般的明眸正在輕紗後看著他:「你的傷很重,最好是安安靜靜的躺著,不要動。」她的聲音柔和而冷淡,聽來彷彿很遙遠。

小雷閉上眼睛,昨夜發生的事,立刻又全都回到他眼前。

刀光,血影,火……

他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一團燃燒著的火焰迎頭向他擊下,他全身都似已被燃燒起來,似已沉淪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但現在,春風吻著綠草,花香中帶著流水清冽的芬芳。

花樹間鳥語啁啾,如情人的蜜語。

小雷再次睜開眼:「我……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是你救了我?」

雪衣少女點了點頭。

「你是誰?」

雪衣少女輕輕轉了個身,輕盈得就彷彿是在遠山飄動的雲彩。

她摘了朵桃花,斜插在鬢腳,鮮紅的桃花,雪白的面紗。人面在輕紗中,又如鮮花在霧裡。

「人面桃花!」小雷忍不住失聲輕呼:「原來是你!」

雪衣少女笑了,笑聲如春風,如春風中的銀鈴:「我知道你遲早總會認出我的。」

小雷的身子突然僵硬,道:「你……你為什麼要救我?」

雪衣少女笑道:「殺人犯法,救人難道也犯法?」

她又輕輕轉了個身,露出一直藏在衣袖裡的一隻手。一隻纏著白綾的手。這隻手是被小雷捏碎的。

小雷居然笑了:「你是不是要我還你這隻手?你可以拿去!」

雪衣少女淡淡道:「你本來只欠我一隻手,現在又欠我一條命。」

小雷道:「你也可以拿去。」他說話的態度輕鬆自然,就好像叫人拿走件破衣裳一樣。

雪衣少女看著他,看了很久,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你真是雷奇峰的兒子?」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父親已死了?」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家已被燒得寸草不留?」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嘆了口氣,道:「但你的樣子看來為什麼一點也不像呢?」

小雷道:「要什麼樣子才像?要我捶胸頓腳,痛哭流涕?」

雪衣少女又看了他很久,道:「現在你什麼都沒有了,已只剩下一條命。」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無論誰都只有一條命的?」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現在我隨時都可以要你的命?」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又嘆了口氣,道:「但你的樣子看起來還是一點也不像。」

小雷道:「我本來就是這樣子。」

雪衣少女道:「無論遇著什麼事,你永遠都是這樣子?」

小雷道:「假如你不喜歡看我這樣子,你可以不必看。」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個人?」

小雷道:「好像是的。」

雪衣少女盯著他,忽又嘆息了一聲,竟轉身走了。

小雷道:「等一等。」

雪衣少女道:「等什麼?你難道要我留下來陪著你?」

小雷道:「我既然欠你的,你為什麼不拿走?」

雪衣少女笑了笑,道:「像你這種人的性命,連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麼用?」

小雷道:「可是……」

雪衣少女打斷了他的話,道:「可是等到我高興的時候,我是會來要的,你等著吧。」她居然真的頭也不回的走了。

小雷看著她纖秀苗條的身影,消失在桃花深處。他還是躺在那裡,動也沒有動。但這時他臉上流的已不是血,是淚。

一陣風吹過,桃花一瓣瓣落在他身上,臉上。他還是沒有動。他的淚卻似已流幹了。

「現在你什麼都沒有了,已只剩下一條命。」這少女的確已奪去了他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卻救了他的命。

她為什麼要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