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火併

昏黃的燈光,從貨倉的天窗上斜斜照進來。

露絲蜷曲在貨倉的角落裡,想偷偷看一看她的瑞士名牌手錶。

表卻已停了,錶停的時候是十點十分。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露絲想問,又不敢問。

她臉上的血雖已幹了,但左眼卻已腫得連張都張不開來,鼻樑似也有些歪了。

只要垂下眼,她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嘴,本來的櫻桃小口,現在也已腫得很高。

而且她全身都在發疼,身上每一根骨頭都好像打散了。

可是她最關心的,還是自己的臉,她不知道自己的臉已被打成什麼樣子。

她連想都不敢想。

黑豹還是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裡,黝黑陰沉的臉上,全無表情。

「他在想什麼?他究竟想把我怎麼樣?」

露絲當然更不敢問。

她又希望她父親和那很有力量的朋友,能找到這裡,救她出去。

他們現在為什麼還不來呢?

「現在一定已經快天亮了。」

在露絲的感覺中,每一分鐘好像都有一個鐘頭那麼長。

她不由自主又偷偷看了看她那早已停了的表。

「現在還不到十二點。」黑豹忽然道。

還不到十二點?時間為什麼過得如此慢?

從那燈火輝煌的賭場,到這陰森潮濕的貨倉,簡直就好像從天堂墮入地獄一樣。

露絲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事,只希望這不過是場噩夢。

但這場噩夢到什麼時候才能醒呢?她忍不住偷偷嘆了口氣。

「你放心。」黑豹忽又笑了笑,笑得很奇怪:「很快就會有人來救你的。」

露絲不敢相信。

「他們雖然找不到我,卻能找到那輛汽車。」黑豹淡淡道:「那輛汽車就停在外面。」

露絲終於忍不住問:「你……你難道故意要他們找到這裡來?」

黑豹冷笑。

「你難道想用我來要挾他們?」

黑豹還是在冷笑。

露絲眼睛裡忽然充滿希望:「只要你肯放了我,無論你要多少錢,我父親一定會付的。」

黑豹看著她,冷冷的道:「你自己覺得自己能值多少?」

「我……」露絲說不出來。

世上又有誰能真正了解自己的價值。

「依我看,你只不過是條一文不值的母狗,」黑豹冷笑,道:「我若是你老子,我連一毛錢都不會付。」

「我自己也有錢,我可以帶你去拿,可以全部給了你。」

「你有多少?」

「有一萬多,都是我的私蓄。」

「不是別人嫖你時給你的?」

露絲實在忍不住了,大聲道:「我若不高興,別人就算付我十萬,也休想動我一根手指。」

黑豹突然大笑,笑得幾乎已接近瘋狂。

露絲吃驚的看著他,她已發現這男人一定受過很大的刺激。

這種男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就跟那些受過很深刺激的女人一樣。

他們往往連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

露絲的身子不由自主又在往後縮。

黑豹的笑聲突然停頓,突然跳起來,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厲聲問:「外面是什麼人?」

其實外面並沒有什麼聲音。

汽車馬達很遠就熄了火。每個人走過來時的腳步都很輕。

他們已看見了那輛停在暗巷裡的車子,所以都特別小心。

但黑豹卻似有種野獸般的第六感,他們還沒有走到門外,就已被發覺。

「這小子好長的耳朵。」張大帥冷笑:「但只要他的人在裡面,無論他有多長的耳朵,我都要割下來,連他的腦袋一起割下來。」

「這可能是個圈套,」旁邊有人在說話:「說不定金二爺已經在裡面埋伏了人。」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張大帥就一口痰唾了過去,道:「入你娘的皮活兒,你他奶奶的以為老子真是個大老粗。」

「大帥早已調查過了,金二爺得力的人都在原來的地方沒有動,就算有幾個小嘍噦在這裡,也濟不了事的。」又有人在解釋。

「但黑豹卻是金二爺的親信,大帥若真的幹了他,金二爺難免要生氣的。」

這人叫張勤,不但是張大帥的親戚,而且從「老八股黨」的時候,就跟著張大帥。

他臉上被唾了一口痰,連擦都不擦,還是忍不住要將心裡的話說出來。

只要有張大帥的一句話,就算要他割下腦袋,他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這種人在「上流社會」中雖少見,但在江湖中卻有不少。

「我入你娘,你老子怕過誰?」張大帥嘴上雖在罵,心裡卻對這個人喜歡得很。

他罵得越凶的人,往往就是他越喜歡的人。

「大帥其實早就想動金二爺了,現在這正是個好機會。」旁邊又有人在悄悄解釋:「只要黑豹一死,金二爺就等於斷了一條膀子,他若能忍住這口氣倒還罷了,若是忍不住,嘿嘿——大帥只怕馬上就要他的好看。」

張勤不再說話,他終於明白了。

他本來就在奇怪,張大帥怎麼會為了梅律師的女兒動這麼大的火氣。

現在他才明白,張大帥這只不過是在借題發揮,先投個石子問問路。

張勤忍不住在心裡嘆了口氣,江湖中這些勾心鬥角的勾當,他實在不太懂。

他已下了決心,只要張大帥這件事一辦妥,他就回家去啃老米飯。

「黑豹,你聽著,只要你放我女兒出來,我們什麼事都好談。」梅禮斯父女連心,終於忍不住大聲呼喊了起來。

過了半分鐘,貨倉中就傳出了黑豹的聲音:「先談條件,再放人。」

「什麼條件?」

「這條件一定要張三爺自己來談,他可以帶兩個人進來,只准帶兩個人,不準多。」

「我入你娘,老子幾時跟別人談過條件。」張大帥又開口罵了。

「不談條件,我就先殺了她!」黑豹的聲音又冷又硬。

梅禮斯連眼睛都紅了,拉起張大帥的手:「我只有這麼樣一個女兒,我一向是你的朋友,你救了她,以後我什麼事都可以替你做。」

張大帥終於跺了跺腳:「好,我就聽你的,高老弟,你跟我進去。」

梅禮斯搶著道:「還有我。」

「你沒有用,」高登冷冷道:「你進去反而成了累贅。」

梅禮斯想瞪眼,卻垂下了頭。

一個人在求人的時候,無論受什麼樣的氣,都只好認了。

那兩個日本人忽然同時搶前一步,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他們雖然聽得懂一點中國話,卻不會講。

這兩人一個叫野村,一個叫荒木。

張大帥選了荒木。

高登卻又搖了搖頭。

「他也不行?」張大帥忍不住問。

「他雖然是柔道高手,到時候卻未必肯真的替你賣命。」

「你選誰?」

高登轉過頭,去看張勤:「這些人裡面只有他對你最忠實。」

張勤目中不禁露出了感激之色,右手已撤下了插在腰帶上的斧頭。

張大帥突然大笑,拍著高登的肩:「想不到你非但槍法准,看人也很准。」

貨倉的大門並沒有上閂。

張勤輕輕一推,門就「呀」的一聲開了。

門裡陰森而黝暗,只能夠看見到一堆堆零亂的空木箱。

張勤右手緊握著斧頭,左手拿著根手電筒。

可是他並沒有讓電筒亮起來,他怕電筒一亮,黑豹更不肯現身了。

無論如何,他總算也是個老江湖。

「黑豹。」張大帥的火氣又將發作:「你連面都不敢露,還跟老子談什麼鳥條件。」

這句話剛剛說完,黑暗中就響起黑豹那冷冰冰的聲音。

「我一直在這裡,你為什麼不抬起頭來看看!」

聲音是從上面傳下來的。

張大帥一抬頭,果然立刻就看見了黑豹站在一堆木箱上。

手電筒的光也亮了起來。

光柱並沒有照著黑豹,卻照在一個赤裸裸的女人身上。

她曲線玲瓏的軀體,在燈光下看來,更令人心跳。

張勤的心在跳,不由自主將電筒熄了。

他畢竟是個老實人。

「滾下來。」張大帥怒吼:「老子不喜歡別人站在老子頭上跟老子談條件。」

「我要說的話,就在這裡說。」黑豹冷冷道:「你可以不聽。」

「你有話快說,有屁就快放。」張大帥居然忍住了氣。

「你上當了。」黑豹在冷笑。

「上當,上什麼當?」

「你以為這件事真是我自己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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