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手槍、槍手

槍也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隻握槍的手,這個握槍的人。

他就坐在那張鋪著綠絨的賭桌後,穿著純黑的夜禮服,雪白的絲襯衫,配上黑色的蝴蝶結,鑽石領針在燈下閃閃的發著光。

他的裝束和別的豪客完全沒什麼兩樣,正是個典型的花花公子。

他的臉色蒼白,眼睛深陷下去,顯然也是因為太多的酒,太多的女人,太多的夜生活。

可是他的一雙眼睛卻冷得像冰。

他看著你時,無論看多久,都絕不會眨一眨眼睛。

還有他的手。

蒼白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很整齊,手指長而瘦削。

黑豹從未看見過一雙如此穩定的手。

就因為這雙手,這雙眼睛,黑豹對他說出來的每個字都絕不懷疑。

「只要你動一動,我保證你臉上立刻就要多出一隻眼睛。」

這種人說出來的話,絕不是嚇人的。

黑豹沒有動。

他甚至已可感覺到,自己雙眉之間已開始在冒冷汗。

這人盯著他的臉:「你就是黑豹?」

「是。」

「我在柏林的時候已聽見過你的名字,你的出手確實很快。」

「……」

「但我也可以向你保證,世上最快的,還是從手槍里射出的子彈。」

「我相信。」

「你最大的好處,就是能相信別人的話。」這人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的笑容:「否則你現在已帶著你的第三隻眼睛下了地獄。」

「我也聽說過你。」黑豹忽然道:「你叫高登,是個在德國長大的中國人。」

「你的消息也很靈通。」

「只有消息靈通的人,才能活得長些。」

高登嘴角又露出那種冷酷的笑意:「你猜你還能活多久?」

黑豹看著他的手。

他的手還是同樣乾燥,同樣穩定。

黑豹忽然笑了:「無論活多久都沒關係,像你我這種人,本就活不長的。」

「我們這種人?」

「你跟我豈非本就是同一類的人?」黑豹的聲音也很平靜:「我們為別人拚命,為別人殺人,遲早也有一天,要為別人死。」

高登的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但深沉的眼睛裡卻似已露出痛苦之色。

梅子夫人已經披上了別人為她送來的大衣,忽然大聲呼喊:「你為什麼還不殺了他?你還在等什麼?」

「我高興等多久就等多久。」高登的臉色已沉了下去:「我無論做什麼事的時候,都不喜歡別人多嘴。」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梅子夫人的氣焰又高了起來。

「我當然知道,」高登冷笑:「你是個婊子,雜種的婊子。」

梅子夫人的臉一下子又變成蒼白,全身又開始在發抖。

那種高貴傲慢的態度,現在在她身上已連一點都看不見了。

「我總有一天要你後悔的。」梅子夫人咬著牙:「總有一天。」

高登冷冷道:「我現在就可以要你後悔。」

他突然放下了他的槍,放在桌上。

就在這一瞬間,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躍起。

他並沒有向高登撲過去,高登的手,距離他的槍只不過才三寸。

他向露絲撲了過去,一出手,就抓住了這少女的手臂。

露絲尖叫,梅子夫人也在尖叫。

黑豹冷冷道:「你們若想這婊子的女兒活著,就讓開一條路,讓我走。」

打手們還在遲疑,梅子夫人已大叫:「照他說的話做,快讓路。」

黑豹用一隻手挾起露絲,擋在自己面前,倒退著走出去。

「我們放你走,你為什麼還不放開我女兒?」

梅子夫人又在叫。

「六個小時之內,我一定放她回來。」黑豹冷冷道:「所以在這六個小時里,你們最好乖乖的什麼事也不要做。」

「請等一等,」高登忽然道:「我還有句話要你聽著。」

「我在聽。」

「我先殺了她,還是可以殺你。」高登冷笑著:「我並不在乎多殺一個婊子的女兒。」

「我明白。」

黑豹已退出門,突然翻身,一眨眼就看不見他的人了。

大廳里突然變得墳墓般靜寂。梅子夫人怔在那裡,這貴婦現在看起來就像是條母狗。打手們一個個垂頭喪氣,已退到角落裡的賭客們,都在後悔今天不該來的。

然後他們又聽見高登冰冷的聲音:「這裡的人既然還沒有死光,為什麼不賭下去?我還沒有贏夠哩。」

田八爺家裡也在賭,賭牌九。

推庄的人是金二爺,他已輸了十萬,嘴裡銜著的雪茄煙灰雖已有一寸多長,卻還是連一點都沒有掉下來。

無論誰都知道,金二爺是個最沉得住氣的人,尤其是在賭的時候,無論輸贏有多大,他都絕不會動聲色。

田八爺是大贏家,當然也很冷靜。

張大帥就不同了。

他也陪著輸了五萬,已開始暴跳如雷,多種罵人的話已一齊出籠。

「我入他娘的皮活兒。」張大帥把手裡的牌往桌上一拍:「又是他奶奶的炮十。」

除了「老八股」碩果僅存的這三位大亨外,還能在旁邊陪著押一押的,就只有三個人。

一位心寬體胖,手上戴著一枚十克拉大鑽戒的,是大通銀行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活財神」朱百萬。

一位面黃肌瘦但卻長著個大鷹鉤鼻子的老人,是前清的一位遺老,曾經做過江蘇道台的范鄂公。他是湖北的才子,是晚清的名士,現在卻是金二爺的清客和智囊。

這兩人坐在一起,正是個最鮮明的對照。

還有位穿著極考究,風度極好的外國紳士,正是法國名律師梅禮斯。

他在中國近四十年,中國話說得甚至比有些中國人還好。

除了他們外,其餘的人,只不過在旁邊湊趣而已。

「他奶奶的熊,這一注老子總算押對了吧。」張大帥又把手裡的兩張牌往桌上一拍。

一張天牌,一張人牌。

天帛。

張大帥臉上發出了光,無論怎麼說,天帛都不能算小牌了。

金二爺不慌不忙的也亮出了他的牌。

一張丁三,一張二六。

至尊寶猴王,統吃。

張大帥跳起來,「吧」的一拍桌子,幾乎連桌子都翻了。

他什麼話也不說,拉起旁邊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就往內房走。

金二爺彈了彈煙灰,微笑著道:「老三還是老毛病不改,一輸多了,就要弄個清倌人開採,沖沖喜。」

「二哥以前難道又是什麼好人?」田八爺笑著道:「但自從有了春姑娘後,二哥倒改了不少,簡直變成了個道學君子了。」

金二爺大笑。

站在他身後,那波斯貓一樣的美麗女人,也紅著臉笑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玫瑰般的面頰上,一邊露出一個深深的酒渦。

這時候大廳外走進一個穿著白制服的僕役來,在梅禮斯耳朵旁悄悄說了兩句話。

這位名律師告過罪後,就跟著他走了出來。

等到再進來的時候,這位在法庭上一向以冷靜著稱的律師,竟像是變了另一個人。

他沒有在賭桌旁停留,就立刻沖入了後面專門為客人準備的內房。

金二爺看在眼裡,臉上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他知道黑豹的任務一定已成功了。

英國名牌的勞斯洛埃斯汽車,在駛得最快的時候,車上的人惟一能聽到的聲音,也只有時鐘的「嘀嗒」聲——這是汽車飛馳的豪語,也是事實。

露絲蜷曲在車廂的一角,身子雖然還在發抖,臉上的淚卻已幹了。

汽車是她父親的,車上的司機卻已換了個陌生人。

就算在這最繁華的大都市裡,這種名牌汽車也只有兩部。

事實上,這種汽車全世界都沒有幾輛。

這本是她常常覺得自傲的,但現在她卻希望這是輛老爺車,希望別人能追上來。

黑豹斜倚在車廂另一邊,冷冷的看著她。

只看,不說話。

他本就是個不喜歡多說話的人。

露絲正咬著嘴唇,所以她蘋果般的面頰上,也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渦。

黑豹正在看著她的酒渦。

「你……你究竟準備要把我怎麼樣?」露絲終於忍不住問。

她說的中國話也和她父母同樣標準,但黑豹卻好像聽不懂。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的回答:「我要帶你到一個安全而秘密的地方去。」

「然後呢?」露絲可以聽見自己的心在跳。

黑豹還是在看著她的酒渦,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回答:「然後我就要強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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