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彪笑得還太早。
他的出手卻太晚了!
就在這一剎那間,黑豹突然發出野獸般的怒吼。
鐵鉤還嵌在他身上,但繩子卻已一寸寸的斷了,他的人突然豹子般躍起,雙腿連環踢出。
胡彪大驚,閃避。
但真正打過來的,並不是黑豹的兩條腿,而是他的手。
一隻鋼鐵般的手。
胡彪的人突然間就飛了起來,竟被這隻手憑空掄起,擲出了窗戶。
窗外的慘呼不絕,其中還夾雜著一個人的大喝:「這小子不是人,快退!」
然後就是一連串腳步奔跑聲,斷了的和沒有斷的長索散落滿地。
黑豹沒有追。
他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波波。
這時他的目光已和剛才完全不同,他漆黑的眼睛裡,已不再有那種冷酷之色,已充滿了一種無法描述的感情。
那也不知是同情?是友情?還是另一種連他自己都不了解的感情。
波波明亮的眼睛裡忽然有一陣淚水湧出。
「我不該留下你一個人的。」黑豹的聲音也變得異常溫柔。
波波含著淚,看著他。
「他們真正要殺的是你,不是我。」
「我知道。」
「但你還是要來救我。」
「我不能不來。」
同樣簡短的回答,同樣是全無猶豫,全無考慮,也全無條件的。
這是種多麼偉大的感情。
波波突然衝上去,緊緊的抱住了他。
她嗅到了他的汗臭,也嗅到了他的血腥。
汗是為了她流的,血也是為了她流的。
為什麼?
波波的心在顫抖,全身都在顫抖,這種血和汗的氣息,已感動到她靈魂深處。
她已忘了自己是完全赤裸的。
她已忘了一切。
屋子裡和平而黑暗。
也不知過了多久,波波才感覺到他的手在她身上輕輕撫摸,也不知撫摸了多久。
他的手和羅烈同樣粗糙,同樣溫柔。
她幾乎也已忘了這究竟是誰的手。
然後她才發覺他們已回到她的房間,已躺在她的床上。
床柔軟得就像是春天的草地一樣。
撫摸更輕,呼吸卻重了。
她沒有掙扎,沒有反抗——她已完全沒有掙扎和反抗的力量。
他也沒有說:「我要你。」
可是他要了她。
他得到了她。
屋子裡又恢複了和平與黑暗。
一切事都發生得那麼溫柔,那麼自然。
波波靜靜的躺在黑暗中,靜靜的躺在他堅強有力的懷抱里。
她腦海里彷彿已變成一片空白。
過去的她不願再想,未來的她也不願去想,她正在享受著這和平寧靜的片刻。
風在窗外輕輕的吹,曙色已漸漸染白了窗戶。
這豈非正是天地間最和平寧靜的時刻?
黑豹也靜靜的躺在那裡,沒有說話。
他心裡在想著什麼呢?
是不是在想著羅烈?
「羅烈,羅烈……」
草地上,三個孩子在追逐著,笑著……兩個男孩子在追著一個女孩子。
「你們誰先追上我,我就請他吃塊糖。」
他們幾乎是同時追上她的。
「誰吃糖呢?」
「你吃,你比我快了一步。」這是小法官的最後宣判。
所以他吃到了那塊糖。
可是在他吃糖的時候,她卻拉起了羅烈的手,又偷偷的塞了塊糖在他手裡。
傻小子並不傻,看得出那塊糖更大。
他嘴裡的糖好像變成苦的,但他卻還是慢慢的吃了下去。
一樣東西無論是苦是甜,既然要吃,就得吃下去。
這就是他的人生。
風在窗外輕輕的吹,和故鄉一樣的春風。
波波忽然發現自己在輕輕啜泣。
她忽然想起了許多不該想,也不願想的事,她忽然覺得自己對不起一個人。
一個最信任她的人。
「我一定回來的。」
「我一定等你。」
可是她卻將自己給了別人。
她悄悄的流淚,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是他已發覺。
「你後悔?」
波波搖頭,用力搖頭。
「你在想什麼?」
「我……我什麼也沒有想。」
「可是你在哭。」
「我……我……」無聲的輕泣,忽然變成了痛哭。
她已無法再隱藏心裡的苦痛。
黑豹看著她,忽然站起來,走到窗口,面對著越來越亮的曙色。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他當然知道,也應該知道。
天更亮了。
他痴痴的站著,沒有動。外面已傳來這大都市的呼吸,傳來各式各樣奇怪的聲音。
他沒有動。
波波的哭聲已停止。
他還是沒有動,也沒有回頭。
他的背寬而強壯,背上還留著鐵鉤的創痕——他心裡的創痕是不是更深?
波波看著他,忽然想起了那塊糖。
那次的確是他快一步,但她卻將一塊更大的糖偷偷塞給羅烈。
她忽然覺得她對他一直都不公平,很不公平。
他對她並不比羅烈對她壞,可是她卻一直對羅烈比較好些。
在他們三個人當中,他永遠是最孤獨,最可憐的一個。
可是他永無怨言。
在這世界上,他也永遠是最孤獨、最可憐的一個人,他也從無怨言。
無論什麼事,他都一直在默默的承受著。
現在她雖然已將自己交給了他,但心裡卻還是在想著羅烈。
他明明知道,卻也還是默默承受,又有誰知道他心裡承受著多少悲傷?多少痛苦?
波波的淚又流下。
她忽然覺得自己對不起的並不是羅烈,而是這孤獨而倔強的傻小子。
「你……你在想什麼?」
「我什麼都沒有想。」黑豹終於回答。
他還是沒有回頭,但波波卻已悄悄的下了床,從背後擁抱著他,輕吻著他背上的創傷。
「傻小子,你真是個傻小子,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你想錯了。」
她喃喃輕語,扳過他的身子,「現在我除了想你,還會想什麼?」
黑豹閉上眼睛,卻已來不及了。
波波已發現了他臉上的淚光。
他已為她流了汗,流了血,現在他又為她流了淚,比血與汗更珍貴的淚。
這難道還不夠!
一個女孩子對她的男人還能有什麼別的奢望?
她突然用力拉他。
她自己先倒下去,讓他倒在她赤裸的身子上。
這一次她不但付出了自己的身子,也付出了自己的情感。
這一次他終於完全得到了她。
沒有條件,沒有勉強。
可是他的確已付出了他的代價。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燦爛而輝煌。
「明天」,已變成了「今天」。
波波翻了個身,背脊就碰到了那一大串鑰匙。
這鑰匙最少也有三四十根,又冷又硬。平時黑豹總是拿在手裡,睡覺時就放在枕頭下。
現在鑰匙卻從枕頭下滑了出來,戳得波波有點痛。
她反過手,剛摸著這串鑰匙,想拿出來,另一隻手立刻伸過來搶了過去。
黑豹也醒了。
他好像很不願意別人動他的這串鑰匙,連波波都不例外。
波波撅起了嘴:「你為什麼總是要帶著這麼一大把鑰匙?」
「我喜歡。」黑豹的回答總是很簡單。
但波波卻不喜歡太簡單的回答,所以她還要問:「為什麼?」
黑豹的眼睛看著天花板,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記不記得錢老頭子?」
「當然記得。」
錢老頭子也是他們鄉里的大戶,黑豹從小就是替他做事的。
「他手裡好像也總是帶著一大把鑰匙。」波波忽然想了起來。
黑豹點點頭。
「你學他?」波波問。
「不是學他。」黑豹沉思著:「只不過我總覺得鑰匙可以給人一種優越感!」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鑰匙的本身,就象徵著權威、地位和財富。」黑豹笑了笑:「你幾時看見過窮光蛋手裡拿著一大把鑰匙的?」
波波也笑了:「只可惜你這些鑰匙並沒有箱子可開,都是沒有用的。」
「沒有用?」黑豹輕撫著她:「莫忘記它救過你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