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一生——一個內地人的故事》三

我們這個地區正在修建鐵路。每逢假日的前夕,就有一群群衣衫襤褸的人在城裡走來走去,城裡人叫他們「鐵爐子」,大家怕他們。我常常看見衣衫襤褸的人臉上帶著血跡,頭上沒戴帽子,被人拉到警察局去,後面跟著人,手裡拿著一個茶炊或者一件不久以前洗過、現在還濕著的內衣,作為物證。「鐵爐子」通常聚集在小酒店附近和集市上;他們喝酒,吃東西,罵下流話,碰見舉動輕佻的女人過路就吹出刺耳的口哨聲。我們的小鋪老闆為了給這些餓著肚子、衣衫襤褸的人開開心,就用白酒把一條狗和一隻貓灌醉,或者在狗尾巴上拴一個空煤油桶,吹一聲口哨,那條狗就沿著街道飛跑,鐵桶轟隆轟隆地響起來,嚇得那隻狗尖聲亂叫,以為身後追來一個什麼怪物,一口氣遠遠地跑出城外,到了田野上,在那兒累得精疲力竭。我們城裡有幾條狗經常夾起尾巴發抖,據說它們受不了這樣的娛樂,發瘋了。

火車站建築在離城五俄里的地方,據說工程師要五萬盧布的賄賂才肯把鐵路修到城邊,市政機關只同意給四萬,雙方為那一萬鬧翻了。現在城裡人後悔了,因為他們得修一條公路通到火車站去,據估計,修這條公路所花的錢還要多。整個鐵路線上已經鋪好枕木和鋼軌,公務列車來來往往,運輸建築材料和工人。由於陀爾席科夫負責的造橋工程尚未完成,全線工程便耽擱下來了,另外有些地方的車站也還沒有修好。

杜別奇尼亞是第一站的名字,離城有十七俄里。我是走著去的。秋播和春播作物沉浸在清晨的陽光里,看去一片碧綠。

這一帶土地平坦,令人心曠神怡,遠處明顯地現出火車站、土崗、莊園的輪廓。……到野外來是多麼痛快啊!我多麼希望充滿自由的感覺,哪怕只有一個早晨也好,免得去想城裡發生的事,想自己的貧窮,想自己的飢餓!再也沒有比強烈的飢餓感更妨礙我的生活了。這種感覺一出現,我那些高尚的思想就會跟蕎麥粥、肉餅、煎魚的念頭古怪地攙混起來。例如現在,我一 個人站在野外,抬頭看著一隻百靈鳥,它在天空中好象停在一 個地方不動似的,不住聲地歌唱,彷彿歇斯底里發作似的,我心裡卻在想:「這時候要是能夠吃一塊抹上黃油的麵包,那該多好啊!」或者我在路邊坐下來,閉上眼睛養神,聽著五月里這種美妙的鬧聲,我卻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發燙的土豆的氣味。

我身材高大,體格強壯,平素卻吃得很少,因此整個白天我的主要感覺就是飢餓,也許因為這個緣故我才深切地了解為什麼那麼多的人只為吃飯而幹活,一談話就離不開吃食這個題目吧。

在杜別奇尼亞,工人們正在車站內部抹牆,修建水塔上部的木樓。天氣炎熱,空氣中有石灰漿的氣味,工人們有氣無力地在一堆堆木片和碎磚上走來走去。老扳道員睡在自己的小屋旁邊,陽光直射到他臉上。一棵樹木也沒有。電報線發出輕微的嗡嗡聲,電報線上這兒那兒停著幾隻老鷹。我也在那一堆堆木片和碎磚上走來走去,不知道該做什麼好,於是想起我問工程師我的職務是什麼的時候他回答我的那句話:「到那兒再看吧。」可是在這個荒涼的地方有什麼可看的呢?那些抹灰工人在談一個工頭,談一個名叫費多特·瓦西里耶夫的人,我聽不明白他們話中的意思,於是,一種苦悶難受的感覺漸漸地把我控制住了。這是一種身體上的難受感覺:人感覺到自己的手,自己的腳,自己的高大身體,可是不知道拿它們怎麼辦,把它們往哪兒放才好。

我至少溜達了兩個鐘頭,才發現車站外面,鐵路線右邊,有一排電報線杆子,伸展到一俄里半或兩俄里以外,它的盡頭是一道白色石牆。工人們說辦公處就在那邊,我終於想到那才是我該去的地方。

這是個很舊的、早已荒蕪的莊園。牆上的白石頭已經疏鬆,風化,有些地方已經坍下來了。那裡有一間側屋,它的一面沒有窗子的牆壁朝著田野,房頂生了銹,有些地方補著一塊塊的白鐵皮,閃閃發亮。從大門口往裡看,可以看見一個長滿雜草的大院子和一所古老的正房,窗口安著百葉窗,房頂很高,銹得發紅。正房的左右兩邊各有一所孤零零的廂房,一所廂房的窗子上釘了板條,另一所的窗子開著,屋旁有一根繩子,上面晾著內衣,附近有幾條小牛走來走去。最後一根電報線杆子立在院子里,上面的電線通到側屋——就是那間有一面牆壁朝著田野的側屋——的窗口。屋門開著,我走進去。一張放電報機的桌子旁邊坐著一位先生,一頭烏黑的鬈髮,穿一件帆布上衣。他皺著眉頭嚴厲地瞧著我,可是馬上笑了,說:「你好,小利錢!」

這人是伊凡·切普拉科夫,我的中學同學,他在二年級的時候因為吸煙而被開除。有一年秋天我們一塊兒去捉過金翅雀、黃雀、蠟嘴雀,一清早趁我們父母還在睡覺,就拿到集市上去賣。我們藏在暗處,等著小群南去的椋鳥飛過,用小霰彈向它們射擊,然後把受傷的鳥拾起來,有的鳥極痛苦地死去,我至今還記得它們夜裡怎樣在我的籠子里呻吟,有些鳥復原了,我們就拿去賣掉,而且厚著臉皮對買主賭咒說這些都是雄鳥。

有一回在集市上,我只剩下一隻椋鳥沒有賣出去,向顧客們兜售了很久,終於以一個戈比脫手。「好歹也算是得了一點小利錢!」我安慰自己說,把那個戈比藏起來,從此以后街上的男孩們和同學們就給我起了一個外號叫小利錢,直到現在偶爾也還有些小男孩和小店員開玩笑,叫我這個外號,其實除了我以外誰都不記得這個外號是怎麼來的了。

切普拉科夫身體不結實,胸脯很窄,傴著背,腿挺長。他的領結象是用繩子扎的,根本沒穿背心,靴子比我的還糟,靴後跟都歪了。他很少眫眼睛,臉上現出急切的神情,好象打算一 把抓住什麼東西似的。他老是手忙腳亂。

「你等一等,」他慌慌張張地說。「你聽我說!……咦,我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們交談起來。我這才知道我現在來到的這個莊園不久以前還是切普拉科夫的產業,去年秋天才轉讓給工程師陀爾席科夫。工程師認為把錢用來買地產比買證券有利,他已經在我們這一帶買下三個被抵押的相當大的莊園。在賣房的時候,切普拉科夫的母親經買主同意,取得在一所廂房裡再住兩年的權利,而且要求給她兒子在辦公處謀個差事。

「他還有不買的!」切普拉科夫說到工程師。「光是從包工頭那兒他颳了多少錢!他在人人身上都要刮!」

然後他帶我去吃飯,忙忙亂亂地決定我跟他們一起住在廂房裡,我在他母親那兒搭夥食。

「她是個吝嗇的人,」他說,「不過她也不會向你要很多錢。」

他母親住的那些小房間顯得很窄小,所有的房間,連同前堂和門道在內,都堆滿傢具,這是在賣掉莊園以後從大房子里搬到這兒來的。它們都是用紅木做的老古董。女主人切普拉科娃是一位長得很胖、上了年紀的太太,長著中國人那種斜眼睛,坐在靠窗子的一把大圈椅上織襪子。她對我很客氣。

「媽媽,這是波洛茲涅夫!」切普拉科夫介紹我說。「他上這兒來工作了。」

「您是貴族嗎?」她用一種古怪、難聽的聲調問,我覺得她喉嚨里好象有一塊肥油在翻騰似的。

「是的!」我回答說。

「請坐。」

午飯糟得很,只有一種用發苦的奶渣做餡的烤餅和奶湯。

女主人葉連娜·尼基佛羅芙娜不知怎的老是古怪地眫眼,一 會兒眫這隻眼,一會兒眫那隻眼。她說話,吃東西,可是她的整個身體里已經透出一種死亡的味道,甚至似乎隱隱透出死屍的氣息。她那生命的火花已經極其微弱,即將熄滅,她只模糊地意識到:她是地主太太,以前有過許多農奴,她又是將軍夫人,女僕對她非尊稱「夫人」不可;每逢這些可憐的生活殘餘在她心頭閃現,她就對兒子說:「讓,你不該這樣拿刀子!」

要不然她就吃力地喘氣,帶著女主人應酬客人的那種裝模作樣的神情,對我說:「您知道,我們把自己的莊園賣了。當然這是叫人惋惜的,我們在這兒住慣了,可是陀爾席科夫答應要讓做杜別奇尼亞火車站的站長。所以我們就不必離開這兒,將來住到車站上去,那就跟住在這個莊園里一樣了。工程師是個大好人!您不覺得他長得挺漂亮嗎?」

不久以前切普拉科夫一家還過得很闊綽,可是將軍死後。

一切都變了。葉連娜·尼基佛羅芙娜開始跟鄰居吵架,打起官司來。管家和工人應得的錢她總不肯付足。她老是擔心遭到別人的敲詐,於是不出十年光景,杜別奇尼亞就變得叫人認不得了。

大房子後面是一個古老的花園,如今卻變成野地,長滿雜草和灌木,一片荒涼。我穿過至今還堅固好看的露台,隔著玻璃門可以看見一個房間,鋪著鑲木地板,大概是個客廳,裡面有一架舊式鋼琴,牆上掛著配有大的紅木鏡框的版畫,此外就什麼也沒有了。以前花壇里的花卉至今還留存著的只有芍藥和罌粟花,它們從青草里伸出白色的和鮮紅色的花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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