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虎山行

四月十一,晴。

中原的四月,正如三月的江南,鶯飛草長,正是春光最艷,春色最濃的時候,只可惜這時候春又偏偏已將去了。

夕陽最美時,也總是將近黃昏。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尤其是一些特別輝煌美好的事。

所以你不必傷感,也不用惋惜,縱然到江湖去趕上了春,也不必留住它。

因為這就是人生,有些事你留也留不住。

你一定要先學會忍受它的無情,才會懂得享受它的溫柔。

車窗是開著的,春風從垂簾間吹進來,把遠山的芬芳也帶進車廂里來了。

唐玉斜倚在車廂里,春風剛好吹上他的臉。

他心情愉快,容光煥發,看起來實在比大多數女人都像女人。

風吹垂簾,剛好能看見騎在馬上,跟在車旁的趙無忌。

他們已經在路上走了,如果他高興,趙無忌現在已是個死人。

這四五天里他至少已經有過十次機會可以下手,就連現在都是個很好的機會。

從車窗里看過去,趙無忌簡直就是個活靶子,從後腦,到後腰,從頸子後面的大血管,到脊骨下的關節,每個地方都在他的暗器威力範圍之內,只要他出手,要打哪裡,就可以打哪裡。

他沒有出手,只因為他還沒有十分把握。

趙無忌不但武功高,反應快,而且並不笨,要對付這種人,絕不能有一點疏忽,更不能犯一點錯。

因為,這種人絕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的。

所以你一定要等到絕對有十分把握,可以一擊命中的時候再出手。

唐玉一點都不急。

他相信這種機會隨時都會出現的,他也相信自己絕不會錯過。

他並沒有低估趙無忌。

經過了獅子林,花月軒那一次事之後,他當然也看得出趙無忌是個什麼樣的角色。

他當然也不會低估自己。

這次他的計畫能進行得這麼順利,看起來好像是因為他的運氣不錯,所以才會有此機緣巧合,趙無忌才會自投羅網。

可是他並不認為他是靠運氣成事的。

他認為「運氣好」的意思,只不過是「能夠把握機會」而已。

一個能夠把握機會的人,就一定是個運氣很好的人。

他的確沒有錯過一次機會。

花月軒的那次行動已經功敗垂成,而且敗得很慘。

可是他立刻把握住機會,出賣了胡跛子,所以他才有機會和趙無忌交朋友,才能讓趙無忌信任他,願意跟他交朋友。

對他來說,出賣一個人,簡直比吃塊豆腐還簡單,是不是能把握住那次機會,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能把握住那次機會,他甚至不惜出賣他的老子。

因為那的確是成敗的關鍵。

他相信那天絕不會有人懷疑他跟胡跛子是一路,更不會有人想到他就是唐玉。

如果有人一定要認為這是運氣,這運氣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對自己很滿意。

無忌騎的馬,當然是匹千中選一的好馬。

千中選一的意思,就是說你從一千匹馬中,最多只能選出這麼樣一匹馬。

大風堂的馬廄也和大多數城市裡的妓院一樣,分成「上,中,下」三等。

上等妓院的女人,絕不是普通人能夠「騎」得上去的。

上等馬廄里的馬也一樣。

大風堂門下的子弟,如果不是有極重要,極危險的任務,也休想能騎上「上廄」中的馬。

無忌不是普通人。

無忌是趙簡趙二爺的獨生子,趙二爺是大風堂的創始人,也是大風堂的支柱。

如果沒有趙二爺,大風堂說不定早就垮了,如果沒有趙二爺,也許根本就沒有大風堂。

無忌也許還不懂怎麼去選擇朋友,可是他對馬一向很有研究,也很有眼光。

他選擇一匹馬,甚至比一個精明的嫖客選妓女更挑剔。

這匹馬他是從三十二匹千中選一的馬里選出來的。

唐玉也看得出這是匹好馬,可是他的興趣並不在這匹馬身上。

他好像對這匹馬的皮鞍很感興趣。

那是用上好的小牛皮做成的,手工也很考究精緻,針腳縫得很密,如果不仔細去看,很難看得出上面有針眼。

可是不管什麼樣的馬鞍都一定要用皮線縫邊,再把蠟打在針腳上,磨平打光,讓人看不出上面的線腳和針眼來。

唐玉看著騎在馬鞍上的趙無忌,忽然想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如果製造這副馬鞍的皮匠在縫邊的時候,曾經不小心弄斷過一根針。

——如果他一時大意,沒有把弄斷了的針尖從針腳里拿出去,就開始打蠟上光,把這半截針尖也打進針眼,看不見了。

——如果這半截針尖有一天忽然又從針腳里冒了出來。

——如果這時候正好有個人坐在這副馬鞍上。

——如果這時候正好是暮春,衣褲都不會穿得太厚。

——那麼這半截針尖冒出來的時候,就會刺穿他的褲子,刺到他的肉。

——被針尖刺了一下,並不是什麼嚴重的事,他也許連痛都不會覺得痛,就算覺得有點痛,也絕不會在意。

——可是這半截針尖上如果碰巧有毒,而且碰巧剛好是唐家的獨門毒藥,那麼這個騎在馬鞍上的人,走了一段路之後,就會覺得被針刺過的地方開始有點癢,就會忍不住要去抓一抓。

——如果他去抓了一下,那麼再走兩三百步之後,這個倒霉的人就會莫名其妙的從馬上摔下來,不明不白的死在路上。

——如果,這個倒霉人,就是趙無忌……

唐玉笑了。

這些「如果」並不是不可能發生的,就算那個皮匠的針沒有斷,唐玉也可以替他弄斷一根,那絕不是太困難的事。

唐玉實在忍不住要笑,因為他覺得這個想法實在很有趣。

無忌忽然回過頭,看著他,道:「你在笑什麼?」

唐玉道:「我想起了一個笑話。」

無忌道:「什麼笑話?」

唐玉道:「一個獃子的笑話。」

無忌道:「你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唐玉道:「不能!」

無忌道:「為什麼?」

唐玉道:「因為這個笑話太好笑了,上次我說給一個人聽的時候,那個人笑得把肚子都笑破了一個大洞,好大好大的一個洞。」

無忌也笑了:「真的有人會笑破了肚子?」

唐玉道:「只有他這種人才會。」

無忌道:「他是哪種人?」

唐玉道:「他也是個獃子。」

他又道:「只有獃子才愛聽獃子的笑話,也只有獃子才喜歡說獃子的笑話。」

唐玉還在笑,無忌卻笑不出了。

一個獃子,聽另外一個獃子說「一個獃子的笑話」。

這件事本來就是個笑話。

可是,你若仔細想一想,就會覺得這個笑話並不太好笑了。因為這個笑話里不但充滿了諷刺,而且還充滿了悲哀。

一種人類共同的悲哀。

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

如果你仔細想一想,非但笑不出,也許連哭都哭不出來。

無忌道:「這不是笑話。」

唐玉道:「本來就不是。」

無忌道:「我還是想聽一聽你那個笑話。」

唐玉道:「好,我說。」

他想了想,才說出來。

「從前有個獃子,帶著個打扮得標標致致的大姑娘,走到大街上,大姑娘忽然跌了一跤,跌了個四腳朝天。」

無忌道:「下面呢?」

唐玉道:「下面沒有了。」

無忌道:「這就是你的笑話?」

唐玉道:「是的。」

無忌道:「這個笑話不好笑。」

唐玉道:「如果你真見一個打扮得標標致致的大姑娘,扭扭捏捏的跟一個獃子走在大街上,獃子沒有跌跤,大姑娘卻跌了一跤,你會不會覺得好笑?」

無忌道:「如果我真的看見了,我也會覺得好笑。」

唐玉道:「我的笑話都是這樣子的,聽起來雖然沒什麼好笑,可是如果真的有人把這個笑話做出來,那就很好笑了。」

他已經開始笑,笑得很愉快:「那時候你的肚子說不定也會被笑出一個洞來的,也許只不過是很小的一個洞。」

無忌道:「不管是大洞,還是小洞,總是個洞。」

唐玉道:「完全正確。」

夜。

今天下午在路上,和趙無忌那段有關「一個笑話」的談話,直到現在還是令唐玉覺得很愉快。

貓捉住老鼠後,定不會馬上吞下去的。

唐玉有很多地方都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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