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桶狹間

天神宗痛極而呼,不覺撒手,掃向頭頂。但北落師門一抓得手,早已躍往遠處。天神宗一掃落空,哇哇怒叫,陸漸趁機滾下供桌,伸嘴叼起一截斷刃,以斷肘夾緊,向前一探,噗的刺入天神宗腰間。

天神宗先前連遭重創,金剛不壞身早已告破,只覺後腰一涼,渾身氣力陡瀉,再也抵不住「紅蓮化身斷滅大法」,眼耳口鼻,但凡孔竅之中,盡皆噴出數尺血泉,骨骼咔咔亂響,被魚和尚的大力擠得粉碎。

陸漸眼瞧著天神宗九尺雄軀,頃刻化為血肉模糊一個肉團,只驚得倒退幾步,撲通一聲,再度跌倒。

魚和尚晃了晃,趺坐於地,長嘆道:「北落師門,三十年不見,沒料到今日重逢,便欠了你一條性命。」

陸漸聽得心頭一震:「這位大師竟也認得北落師門?他說三十年不見,這貓兒豈不活了三十歲?」但想以貓類壽命而言,絕難活到如此年歲,一時好生不解,舉目望去,卻見那波斯貓也疲累至極,懶懶趴在地上,幽藍雙眼黯淡無神。

陸漸欲要掙起,又覺乏力,但見魚和尚慢慢起身,走到阿市身前,伸出二指,輕輕捻斷她四肢鐵鏈,將她抱到一處錦緞上,度入真氣,阿市面頰漸趨紅潤,眼中也有了神采,想是安了心,一會兒便閉眼睡去。

魚和尚安頓好阿市,又給陸漸接好斷臂。陸漸稱謝,魚和尚注視他良久,眼中忽有悲憫之色,嘆道:「此地藏垢納污,不可久留,這些姬女都是孽徒不能擄來,命運凄慘,若是暴屍此地,荒野孤魂,更添悲涼。還請小檀越助貧僧一臂之力,讓她等入土為安。」

陸漸道:「大師說得是。」當下二人一起動手,將眾姬女和橋本等人埋在神社附近,魚和尚口誦經文,為之超度。

事畢,兩人返轉神社,瞧見天神宗的殘骸,魚和尚說道:「孽徒雖作惡萬端,但終究曾為沙門,當以佛門之法荼滅。你帶這位小姑娘先到神社外面等候。」

陸漸抱起阿市,又將北落師門放置肩頭,出了神社未遠,便見身後火光衝天,燃燒起來,遙見魚和尚足不點地,飄然而至,忙道:「大師。」

魚和尚點點頭,道:「大家先找一地歇息。」

當下三人在曠野中燃起篝火,魚和尚問起阿市如何被虜,以及陸漸如何救援,不禁訝道:「你竟然斬斷『慈航刀』,破了不能的石甲?」

陸漸撓頭道:「我也覺奇怪,也不知怎樣做到的。」

魚和尚微一沉吟,含笑道:「也不奇怪,只因你從頭至尾,便非一人作戰。」陸漸奇道:「還有誰?」魚和尚瞧了萎靡不振的北落師門一眼,嘆道:「那便是它了。」

陸漸茫然不解,魚和尚道:「北落師門乃是天下罕有的靈獸,能激發你體內的潛能,若你只有五成本領,北落師門便能令你發揮十成。只是,它從來只受女子駕馭,不認男子為主,此次與你並肩作戰,卻是奇哉怪也。」

陸漸將北落師門認阿市為主的事說了。魚和尚嘆道:「難怪了,它雖是獸類,但情急護主,也懂得事急從權的道理。」

陸漸點點頭,正要詢問魚和尚為何認得北落師門,忽覺一股鑽心奇癢伴隨著巨大的空虛自「紫微」、「太微」、「天市」三脈同時湧起,急速擴至全身,來勢竟是前所未有的猛烈,陸漸腦中巨響如雷,只來得及大叫一聲,便失知覺。

恢複知覺時,陸漸感到身子很輕,幾失重量,眼前的一切卻漸漸清晰起來,他發覺自己身處一個奇特的地方,一面光明耀眼,一面黑暗深沉,而他則處於黑暗和光明之間,身體若無形質,縹緲不定,既不能歸於黑暗,也無法融入光明,唯有在光與暗的交界處悠然穿行。

「我死了么?」陸漸迷惑起來,黑暗中若有光芒閃爍,逐次明亮起來,陸漸認得那是點點星光。無邊的黑暗裡,龐大的星圖逐漸清晰,紫微、太微、天市、東方蒼龍、西方白虎、南方朱雀、西方玄武,微茫眾星以洹沙之數,斗轉星移,永不停息。

驀然間,南方一顆星灼亮起來,彷彿一團火球,刺傷了他的眼睛。

「北落師門。」陸漸大叫一聲,光明、黑暗、星辰,驀地消失,只覺足下一虛,墜入萬丈深淵。

陸漸大聲慘叫,忽覺背脊觸到實地,眼前微微朦朧,忽又清晰起來,近在咫尺的,是一張美麗絕倫的臉,雙頰掛淚,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阿市。」他忽地清醒了,身子卻依然空蕩蕩的,全無氣力,「我活著還是死……」阿市忙掩住他的口,含淚笑道:「當然是活著了,多虧大師救你。」

陸漸欲要起身,卻連一根指頭也抬不起來。「你別妄自用力。」魚和尚慢慢走來,他的容色越發枯槁,眼角皺紋也更見深刻,「我封住了你的『三垣帝脈』,暫且延緩了『黑天劫』。」

陸漸詫道:「大師,您也知道『黑天劫』?」

「略知一二。」魚和尚道,「只因你遇上生平未有之強敵,借用劫力太甚,故而劫力反噬也極厲害,幾乎要了你的性命。」

陸漸心中升起一絲希望,忍不住問道:「大師,你神通廣大,能幫我消除『黑天劫』嗎?」他二人以華語對答。阿市雖聽不懂二人所說何事,但她冰雪聰明,察言觀色,猜出是一件關係陸漸生死的大事,禁不住雙手合十,向魚和尚冉冉跪倒,說道:「願大師大發慈悲,救救陸漸!」

魚和尚雙目微閉,良久道:「孩子,你既是劫奴,劫主是誰?」陸漸說了。魚和尚嘆道:「果然是八部中人。『火仙劍』寧不空乃火部罕見奇才,並非易與之輩。」

說罷這句,他再不多言,跏趺而坐,合十冥想。

陸漸、阿市均是疲憊不堪,阿市伏在陸漸胸前睡去。陸漸心潮起伏,久久難以入眠,到得黎明之際,忽覺地皮震動。魚和尚雙目陡張,雙手各拎一人,縱身躍上道邊大樹,藏入繁密枝葉。

不一陣,便見隊隊人馬經過樹下。阿市觀其服飾,怪道:「這些士兵不是織田家的。」

魚和尚嘆道:「這是今川義元的大軍,看來沓縣已被攻破,這些兵馬是往鷲津、丸根兩城去的,聽說今川此次攻打尾張,號稱三萬大軍,織田家的敗亡已不可避免了。」

阿市聽得俏臉發白,顫聲道:「今川義元?大哥與他無怨無仇,他幹麼要攻打我們?」

魚和尚道:「春秋無義戰。亂世交戰,利字當頭,既無道義,更無道理可言。令兄織田信長雖然並未開罪今川家,但他統一尾張、西入京都,風頭太勁,已深為各方諸侯所忌。今川家稱雄東海,生恐信長坐大。前幾日尾張東部遭遇海嘯,今川義元趁機出兵,正是想要落井下石,一舉滅亡尾張,拔除心頭之刺。」

阿市聽得悲憤難抑,眼中淚光閃動,忽聽蹄聲如雷,百騎人馬呼嘯而來,隊中多人披戴盔甲,手提朱槍,後背插滿小旗。阿市認得這是護衛國主的旗本,待得近了,又見那旗上寫著今川的名號,不覺呼吸一緊,心兒突突直跳。

只聽一個蒼勁的聲音叫道:「凌晨趕路辛苦,在樹下歇一會兒,將養馬力。」那隊騎士勒馬停住,一名戴著牛角頭盔的武將躍下鞍來,早有隨從展開軟凳,那武將也不解甲,就勢坐了。另有幾名武將也下了馬,圍之端坐。眾旗本則橫槍立馬,將樹下圍得如鐵桶一般。樹上三人一時屏息,不敢輕動。

那牛角武將手持摺扇,呼呼扇道:「這天氣邪門得很,才五月工夫,怎就這樣熱啦?要麼就是近來打仗太少,心寬體胖,耐不住炎熱了。」眾將皆笑。

那武將又道:「前田利家,有信長的消息嗎?」一名高瘦武將答道:「回義元公,只聽說他率軍離開清洲,現在何處卻不清楚,我派出的十多名探子,竟然沒有一個回來。」

阿市恍然明白,樹下所坐的持扇武將,便是尾張大敵今川義元,頓覺心跳加快,纖纖十指攥捏成拳,身子不自禁發起抖來。

「信長了不起啊!」今川義元嘆道,「統一尾張,降服道三。晉見將軍時,義輝也稱讚他聰明賢能。這樣的人物,是睡在我今川榻邊的老虎,若不趁他熟睡未醒,將之滅亡。只怕將來後悔也來不及了。」

他頓了頓,又問道:「家康,你和信長是幼時的朋友,你說說,他到底是甚麼樣的人?」

一名矮個武將道:「他是個怪人,做事從不依循常理,喜歡玩印地打(按,擲石遊戲),還愛跳舞,最愛跳的是敦盛一番之舞,因為他說人生五十年,不過夢幻而已。」

眾將均覺有趣,一時鬨笑,今川義元卻悠悠哼起曲子:「人間五十年,與天相比,不過渺小一物……」哼到這裡,拍扇笑道,「信長是位通達的人啊,能取下他的首級,才是人生最大的樂趣。」

眾將齊聲道:「願為義元公效此微勞。」

「好。」今川義元笑道,「聽說信長有一位妹子名叫阿市,長得很美,你們誰取到信長的首級,我就將阿市賞給他。」

阿市聽得大惱,忽覺陸漸輕拍自己肩頭,回首望去,見他連連搖頭。不禁淡淡一笑,心道:「大白痴,你當我會下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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