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浮槎

陸漸鑽過地道,但覺灼浪撲面,酷熱難耐,地上遍是焦枯屍體,陣陣惡臭,中人慾嘔。

陸漸嘴唇乾枯,心跳如雷,今日所見所聞,真如神魔相鬥,匪夷所思,就是祖父胡吹的那些海上奇遇也無法與之相比。但仙碧屢次冒險相救,恩義深重,陸漸見她傷心,也覺十分不安,是以雖然心懷恐懼,仍是拚死前來。

他不知庄內情形,不敢冒然闖入,唯有縮在地道盡頭,游目四顧,但見火勢已弱了不少,只是煙霧瀰漫,不知北落師門身在何處。忽聽有人笑道:「陰九重,還要斗么?」

陸漸聽出是那寧不空的聲音,又驚又怕,伏在地道口,偷偷望去,煙火中若有兩道人影。一站一跪,遙遙對峙。俄爾一陣風吹來,煙光散去,那站著的正是寧不空,跪著的卻是陰九重。

陰九重已不復先前威風,渾身赤裸,那層光彩流溢的水甲消失無蹤,肌膚之上布滿燒灼痕迹,他雙手撐地,喘息道:「寧師兄,大家都是八部中人,你今日若念香火之誼,放過小弟,師弟我感激不禁。」

寧不空哦了一聲,道:「你這副樣子,拿什麼來感激我?」

陰九重道:「水部的祖師畫像如何?」

寧不空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陰九重又道:「那麼,再加山部的祖師畫像呢?」寧不空一怔,陰九重不待他說話,急道:「若還不成,加上澤部的如何?」

寧不空沉默半晌,忽而笑道:「陰師弟好本事,沒想到八部之中,竟有三部的祖師畫像在你手裡。」

陰九重笑道:「陰某這點兒伎倆,比之寧師兄遠遠不如,但不知師兄對這些畫像,有無興緻?」

「興緻卻有!」寧不空笑道,「但師弟一絲不掛,又哪來什麼畫像?」

陰九重嘆道:「小弟縱有百十個膽子,與『火仙劍』寧師兄交手,也不敢將畫像帶在身上,要是一把火燒了,豈不晦氣。」

寧不空道:「陰九重,你又來跟我耍花槍?是不是想說,那些畫像還在昆崙山的水部老巢?」

「小弟不敢。」陰九重笑道,「方才師兄命小弟現身之前,小弟便將畫像埋在東北牆角之下,寧師兄大可去取。」

寧不空若有喜色,繼而眼珠一轉,淡然道:「一事不煩二主,既是師弟埋下的,仍由師弟取出的好。」

陰九重知他謹慎,怕有機關,便親自轉往牆角,埋首片刻,當真挖出一個包袱。

寧不空道:「解開瞧瞧。」陰九重解開包袱,果然是三卷畫像,紙質泛黃,色澤古舊。

寧不空微微一笑:「還有我火部的呢?」陰九重一呆,忙道:「是是。」火部畫像他一直攥在手裡,惡戰已久,竟爾忘了,當下與其他三幅畫像放在一起。

寧不空頷首笑道:「陰師弟果然是守信之人,若然不棄,你我不妨攜手同心,將其他四幅畫像弄到手如何?」

陰九重喜道:「多謝師兄。」繼而又道,「仙碧已知你我行蹤,回去一說,天、地、風、雷、山、澤六部必定高手齊出,前來搶奪畫像,咱們勢單力薄,怕是難以對付。」

「她有傷在身,不會走遠。」寧不空道,「待會兒我趕將上去,將她連帶那對少年男女一併殺了。」

陸漸聽得渾身發抖,越發不敢動彈,心中自怨自艾:「陸漸你這個膽小鬼,自告奮勇來找北落師門,怎麼事到臨頭,卻只會躲在地道里裝死。」他雖不斷自責,卻仍無爬出地道的膽氣。

陰九重笑道:「寧師兄,這些畫像,請先收好。」說罷雙手捧上,寧不空笑笑,手中接住畫像,袖間驀地火光一閃,陰九重發聲慘叫,身上騰起滾滾烈焰,凄聲叫道:「寧不空,你出爾反爾?」

寧不空倒退兩步,望著陰九重渾身浴火,東倒西歪,失笑道:「蠢材,你的心思我還不明白?你不過落了下風,來行緩兵之計,待你緩過氣來,豈有不殺了寧某、取回畫像之理……」正要轉身,忽聽陰九重牙縫裡發出噝噝之聲,身子充氣般鼓脹起來,轉眼間長成一團火球,向他迎面滾來。

寧不空臉色劇變,拼力後掠,卻聽波的一聲悶響,陰九重全身化作滿天血雨,夾雜點點火光,籠罩而來。寧不空身在半空,被血雨火光罩個正著,發出一聲慘叫,隕石般墜落在地,滾動幾下,便不動彈。

陸漸瞧得心驚肉跳,大氣也不敢出。過了半晌,見無動靜,才從地道中爬出,四面瞧瞧,學著貓兒,喵喵叫了兩聲,卻不聞有應,正覺喪氣,忽聽高處傳來一聲貓叫。陸漸大喜抬頭,只見北落師門踞在一棵燃燒的大樹巔上,下方烈火熊熊,眼見燒到樹巔。

原來,北落師門終是獸類,天性怕火,一見火起,便躥到樹上躲避,不料混戰之時,大火點燃樹木,自下直燒上去,北落師門弄巧成拙,只好越爬越高,以致無法落地。

陸漸急道:「北落師門,快跳下來。」北落師門被困在樹巔,萬分焦躁。陸漸又叫兩聲,北落師門眼見火焰燒至,避無可避,驀地縱將起來,尾巴直豎,當空落下,陸漸搶上兩步,將它一把接住,連聲喜道:「好貓兒,好貓兒……」

正覺歡喜,忽覺肩上一沉,搭上一隻僵硬大手,陸漸心頭沒的湧起一股寒意,忽聽寧不空啞著嗓子,緩緩道:「小傢伙,你來了多久啦?」

陸漸沒料他竟還活著,心頭寒意更重,顫聲道:「我,我剛來?」

寧不空吐了口氣,語聲緩和了些:「是么,仙碧師妹呢?她在哪裡?」陸漸正要回答,忽又想起他說過的話,不由尋思:「他說了要害姊姊,我怎能讓他知道姊姊在哪裡?」當下說道:「仙碧姊姊已經走了。」

寧不空嘆道:「小傢伙你哄騙我么?北落師門還在,她怎麼會走?你是不是聽到我方才說的話,當我要害她。」但聽陸漸默不作聲,心中益發篤定,說道,「我與仙碧師妹交情極好,她不也叫我師兄么?那些話都是我編來騙陰九重那個大惡人的,怎能當真呢?再說了,仙碧師妹受了重傷,若是沒我救治,難以治癒。」

陸漸將信將疑,心想仙碧確然傷重,不由得信了八九分,說道:「姊姊在莊子外面。」

寧不空道:「很好,你帶我去見她。」陸漸便向前走,但覺寧不空的手始終搭在肩上,不曾放鬆,心中一時七上八下,走到地道口,說道:「從這裡爬出去。」

寧不空澀聲道:「爬出去?哼,忒也麻煩,小傢伙,圍牆還有多遠?」陸漸心中奇怪,尋思道:「牆有多遠,你為何問我?」當下用腳伸量道:「比一步多些,比兩步少些。」寧不空又道:「牆有多高?」陸漸估了估:「比兩個人高些,比三個人矮些。」

寧不空忽地摟住陸漸,飛身縱起,陸漸只覺耳邊風響,身子疾速上升,眼見離牆頂不遠,忽又遽然下沉,只聽寧不空悶哼一聲,手臂陡長,五指扣住牆頂,將二人懸在半空。

「小傢伙。」寧不空喘氣道,「你說的圍牆高矮,有些不準。」陸漸更覺奇怪,心想我便說錯了,你自己不會瞧么。想到這裡,忍不住偷眼回瞧,這一瞥,不禁心神大震,但見寧不空臉上血糊糊的,難辨五官,不由忖道:「莫非,莫非他瞧不見?」

這個猜測太過大膽,陸漸也覺難以置信,欲要再瞧,卻聽寧不空喝道:「起。」驀地一個筋斗,越牆而過,飄然落在地上,說道:「仙碧在哪裡?」

陸漸心中忐忑:「這人善會說謊,那個陰九重就是被他騙死的,若他要害仙碧姊姊,豈非大大不妙。」他懂事以來,便與陸大海相依為命,陸大海本是個說謊精,尤其輸錢之後,總能編出許多幌子,陸漸被騙得久了,也琢磨出一套法子,試探陸大海話中真偽。姚晴雖也曾經哄騙過他,但一則手段高明,二則陸漸情根深種,對她言無不從,從來不疑有它。

而此時他瞧這寧不空,只覺處處可疑,譬如雙目失明,卻不肯直言道出,這其中分明有詐,當下心念數轉,忽道:「你隨我來。」

他邁開大步,有意繞過仙碧藏身之處,向東走了約莫三里,在一棵大樹前停下,定了定神,大聲道:「仙碧姊姊就在前面。」

寧不空呵呵一笑:「仙碧師妹,為兄瞧你來啦。」

陸漸心道:「敢情好,他果然看不見。」

寧不空說罷這句,久久不聽人回答,不覺疑道:「仙碧師妹,你怎麼不說話。」陸漸心念疾轉,忙道:「她傷得重,說不得話、」

寧不空哦了一聲,忽地問道:「我的眼睛怕是被血糊住了,有些模糊,離我五步的那個是她么?」

「不是。」陸漸硬著頭皮道,「她在前方十步的大樹下。」心中卻想:「如他真是一番好意,我騙了他,待會兒再向他賠罪就是。」

心念未絕,忽聽寧不空輕輕一笑:「十步么?」衣袖一抖,退出一根木棍,忽地擲出,正中大樹樹榦,暴鳴聲中,木屑亂飛,咔嚓一聲,碗口粗的樹榦竟爾折斷。

剎那間,陸漸只覺渾身熱血涌到臉上,心中驚駭之餘,更覺興奮。驚駭的是,寧不空果然滿嘴謊話;興奮的是,自己將計就計,竟然試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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