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斗奴

陸漸回頭一瞧,但見身后街邊坐了一個閑漢,竹笠遮臉,捧著一手瓜子,每磕一顆,瓜子皮便吐得老遠,專落到街上行人的鞋面上,可說百發百中,惹來陣陣喝罵。

卻又聽那閑漢嘻嘻笑道:「老爺子,喝酒啊,沒聽見么?」陸漸微覺遲疑,那閑漢卻又站起身來,拍手笑道:「我是魚餌。」

陸漸雙目一亮,見那閑漢當先便走,當即拄著拐杖跟上,醜奴兒卻摸不著頭腦,也只得跟上。

三人轉過幾條小巷,那閑漢忽地扯下竹笠,哈哈大笑。醜奴兒一瞧,不覺大驚。陸漸也扯掉偽裝,笑嘆道:「谷縝,我們都化了妝,你又怎麼瞧出來的?」

谷縝笑道:「哪有老公公的眼睛像你這麼亮的?」又瞥了醜奴兒一眼,笑道,「也沒有哪個老婆婆像你這麼丑的。易容這玩意兒,只能騙騙傻子,遇上我這雙賊眼,怎麼都能挑著破綻,就好比看貨物,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你是三句話不離本行。」陸漸苦笑道,「但你怎麼知道我們會來這裡?」

谷縝笑道:「因為要斬失職將官的消息。便是我叫人放出去的。放出消息,我便守在這裡。我知道你這個人,只要沒死,一聽消息,立馬會來。」說到這裡,一把抱住陸漸,嘆道:「好陸漸,我真怕你死了。」

陸漸但覺他身子微微發抖,也不覺心生波瀾,嘆道:「谷縝,你就知道變著法兒嚇唬我。」谷縝放開他,搖頭道:「我沒嚇你,斬將之事,確實有之。」

陸漸大驚,谷縝挽住他手,笑道:「先別說這敗興之事,咱們生死重逢,我方才說了要喝酒的。」忽聽醜奴兒冷哼道:「他傷還沒好,不能喝酒。」

谷縝瞥她一眼,笑道:「陸漸,敢情你揀了個管家婆?嘿嘿,就是丑了點兒。」但見醜奴兒獨眼中銳芒透出,便笑道:「氣什麼?既然傷重,那麼他舉杯,你喝酒如何?」醜奴兒呸了一聲,道:「想得美,你自己喝去。」

谷縝哈哈一笑,拉著陸漸,來到巷子盡頭一個竹蓬前,蓬下一張朱漆方桌,四條白木長凳,一個中年男子衣衫襤褸,搖著油晃晃的袖子,正站在一口鐵鍋前煎魚,他每一鏟均是極慢,兩眼全神貫注,盯著那魚,眉間充滿苦惱神氣。

陸漸瞧得奇怪,說道:「這個先生奇怪,不似煎魚,倒似繡花。」

「好傢夥!」谷縝一蹺大拇指,「你不說則已,一說便中。這魚就叫繡花鱸魚,你瞧他這樣子好笑么,但凡人全心投入某件事中,便是這個呆樣。所以這裡的每條魚煎出來,枯嫩酸辣甜麻苦,條條滋味大不相同,卻又都是美味無比。」

陸漸訝道:「以他的本領,去大酒樓做廚子還不更好,為何呆在這窮街陋巷呢?」

谷縝搖頭道:「大酒樓的廚子,南菜北菜,無所不通,無所不精。這位老闆卻只會一道菜,那就是煎魚,而且只會煎揚子江里的鱸魚。」

陸漸搖頭嘆息,谷縝笑笑,道:「你也不用為他惋惜,在我眼裡,普天下的廚子,追逐潮流,看人做菜,給他提鞋也不配,這世上最難得的,就是『專一』二字。」

陸漸贊道:「這話說得妙,你我相識以來,數這句話最妙。」

谷縝搖頭笑道:「我覺得最妙的一句不是這個,而是那句:『我是魚餌』,要不然,我怎能將你釣到這裡來。」

陸漸大笑,轉眼望去,但見醜奴兒還站在遠處,便道:「醜奴兒,別慪氣了,快來吃魚。」醜奴兒哼了一聲,走上來道:「可是你求我來的,是不是?」陸漸嘆道:「是,算我求你。」

谷縝斟滿兩杯酒,遞給醜奴兒一杯,笑道:「來來,大家恩怨兩清。」醜奴兒接過酒杯,瞧了瞧,忽地抬手,盡都潑在谷縝臉上,陸漸不禁喝道:「醜奴兒,你今日是怎麼了?」

谷縝卻面不改色,擺手笑道:「不妨,這杯酒算是醜奴兒親手敬的,我谷縝用臉喝的。」

醜奴兒冷哼一聲,道:「人不要臉,百事可為。」

谷縝搖頭道:「不對不對,自古不要臉的人多了,但能用臉喝酒的卻只有我一個。」谷、陸二人均是大笑,醜奴兒卻不笑,只冷冷瞧著谷縝。陸漸也不知二人為何如此針鋒相對,但見氣氛凝重,便轉移話題,將來路上所見所聞說了。

谷縝道:「沈秀么?我聽說過,是新出道的風流人物,綽號『小神算』。不過醜奴兒說得對,那陳子單沒說真話。沈秀那廝也知道,所以才立意活捉他。」

說到這裡,他眉頭大皺,喝了兩杯酒,方道:「這事越發糾纏不清了,我還當讓四大寇陷入困境是那胡宗憲,不料天部的人也卷進來了。」

陸漸聞言,猛地想起一事,脫口道:「是了,沈秀擒陳子單,用的是天部的『天羅』。」

「那沈秀算只鳥。」谷縝淡然道,「我怕的是他老子。」

陸漸訝道:「他老子。」想到這裡,他心中電光一閃,脫口道,「沈瘸子么?」

谷縝點頭道:「這世上能叫我十分忌憚的,只有兩個人,一是教我做生意的那位,另一個便是這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虛。」

陸漸訝道:「他真那麼厲害?」

谷縝道:「他不厲害誰厲害,他曾做過萬歸藏的軍師,差點滅掉東島。後來在生意場上,我遇上過他一次,前後三筆生意:第一筆,我賠了三十萬兩銀子;第二筆,我賠了一百五十萬兩銀子;第三筆,我賺回了一百六十五萬兩銀子,但終究虧了十五萬。不過他在第三筆生意上也算吃了一隻大鱉,原以為還有一場好鬥,卻不知為何,這人忽地銷聲匿跡,不再經商,我正納悶呢,誰知他竟然入了官場。」

陸漸對鬥智之道一竅不通,聽了也不覺如何了得,便道:「那斬將之事,到底如何?」

谷縝道:「你走後,我買通牢中的牢子。聽他們說,如今東南軍紀太壞,胡宗憲有心整頓,決意斬殺幾名將官,以正軍法。」

陸漸急道:「那大哥呢?」谷縝嘆道:「聽牢子說,你那大哥便在其列,怕是因他官銜本就不小,又是七世將門,若然斬了他,可收震懾眾將的奇效。」

陸漸聽得氣憤難言,狠狠灌了兩大杯酒。谷縝瞧他神色,說道:「陸漸,牢中大小官員,我都已買通,只需你一句話,我就能將他救出來。只不過,如此一來,戚將軍再也做不得朝廷命官,只有跟咱們一道,做一個江湖亡命了。」

陸漸聽到這裡,不覺流下淚來,搖頭道:「戚大哥寧可死了,也不會如此做。」谷縝搖了搖頭,道:「所以說,忠臣最難做,岳武穆便是這麼死的。」

這時,那中年男子已端著托盤,慢慢踱來,口中道:「魚、魚,來了。」谷縝學著他的口氣笑道:「你,你,走了。」

那中年男子咧嘴一笑,在髒兮兮的圍裙上抹抹手,退到竹篷邊一張小板凳上坐下,望著天際流雲,獃獃出神。

醜奴兒瞧了那魚一眼,但覺色澤焦黑,並無香氣,不由冷道:「這魚顏色難看,連香味也無,又有什麼好吃的?」

谷縝笑道:「你有所不知,尋常的煎魚,必定香傳數里,引人垂涎,但殊不知如此一來,魚肉菁華外泄,隨風飄走的美味不比留下的少。而這繡花鱸魚的香味始終不曾泄漏半分,全都藏在魚肉里,是故唯有吃到口中,才能品得。」說著瞥了醜奴兒一眼,笑道,「這倒和姑娘有些相似,醜陋其外,美質暗藏。」

醜奴兒呸了一聲,掉過頭去。谷縝又笑道:「陸漸,如此美味,普天下沒幾人嘗得到,民以食為天,若不吃飽,怎麼救人?」說畢舉筷拈了一小塊魚肉,送入口中,閉目搖頭,露出陶醉之色。

陸漸心事重重,無意中也拈了一塊,送出口中,繼而眼中慢慢透出驚色。醜奴兒忍不住問道:「怎麼樣,比我做得煎魚還好吃么?」

陸漸目光有些呆怔,吃吃地道:「味道好怪,我,我的舌頭都要化掉了。」

醜奴兒見他神色如此古怪,心中好奇難抑,也舉筷拈起一塊魚肉,送入口中,才一咬破肉汁,便覺一時之間,千百種奇妙滋味在舌尖紛紜迸散,既有她嘗過的,也有她沒嘗過的,既有她想得到的,也有她想不到的,諸般滋味糅合一處,卻又層次分明,無有不諧,變化之神奇,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真如陸漸所說,不止舌頭快要化掉了,甚至於全副身心,也隨這奇妙滋味,慢慢地化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醜奴兒才略微清明一些,只覺嘴裡淡淡的,方才那種神奇滋味卻似乎仍在舌尖盤旋,忽感身上沉重,用力一掙,噹啷作響,竟是被粗大鐵鏈鎖住。

卻聽陸漸嘆道:「醜奴兒,你醒了么?」醜奴兒定了定神,四面望去,卻是一個茅竹小廬,堂心一張小木桌上燃著一盞油燈,奄奄欲滅,不覺問道:「這是哪裡?」

忽聽一個聲音道:「這,這是我家。」說話中,那煎魚男子推開竹扉,走了進來,右手提著一柄寒光閃閃的菜刀,卻見他走到燈下,就著一塊磨刀石,慢慢地磨起刀來。

霍霍之聲響在小屋之中,分外刺耳,被鎖三人不禁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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