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生塔

迷糊間,鼻間傳來草藥香氣,耳邊人語切切,字字入耳。陸漸神智略清,張眼望去,四周昏黑,石壁森森,泛著晶亮水光,石縫裡爬出蒼黃苔蘚,濃重的濕氣環繞身周,絲絲縷縷,滲入肌膚,直冷透心脾,不由打了個哆嗦。顫抖之際,忽覺身有重物,定眼一瞧,身上竟然帶有極沉重的鐵枷。

陸漸又驚又怒,卻不知究竟發生何事,定神細聽,那人聲甚是耳熟,正是性智,聲調壓抑中藏有幾分惱怒:「……都在這裡了,你還要怎的?」

忽聽另有人哼了一聲,道:「這就是十六相?你不怕褻瀆佛祖么?」聲音溫和中透著幾分威嚴,儼然便是性覺。

陸漸心中迷惑極了,再聽時,卻聽性智呸了一聲,悻悻道:「你少跟老子談什麼佛啊祖的?老子不信這個。」性覺道:「罪過罪過,當心佛祖降罪,扣你今年的香火錢。」性智哈哈笑道:「你想扣了我的香火錢,去後山養李寡婦嗎?」性覺嗓音陡沉,喝道:「少與我說嘴,當心下阿鼻地獄。」性智冷哼道:「要下地獄,你也在我前面。」

陸漸聽得心神振蕩,幾乎懷疑身在夢裡,這兩名「高僧」的對答,哪有半點出家人的口吻?驚駭間,只聽性覺沉聲道:「這幅畫亂七八糟,誰也瞧不明白,這小子到底打什麼啞謎?」性智道:「他就在裡面,一問便知。」

性覺冷笑一聲,道:「這小子面相老實,其實滑頭得很。明明會大金剛神力,卻裝得病懨懨的,以為我瞧不出來,明明會三十二相,卻說只會十六相;讓他畫一十六相,他又裝瘋賣傻,畫出這麼一幅東西,真是豈有此理。」

性智沉默半晌,遲疑道:「性覺,當年魚和尚也救過你我性命,並傳了性字輩『鎮魔六絕』,對咱們也算有恩,這樣對待他的傳人,是否過了些。」

「說你沒見識,你還不認。」性覺森然道,「倘若你我會『大金剛神力』,又何須他魚和尚救命?至於什麼『鎮魔七絕』,不過是『大金剛神力』的皮毛罷了。哼,想來便可恨,這金剛一派好端端的神通,偏要一脈單傳。再說了,即便要傳,也該傳給你我,那魚和尚偏又有眼無珠,傳給不能那小賊,結果自作自受,栽在那小賊手裡……」

性智呵呵一笑,說道:「我一見那小賊,就知道不是東西。魚和尚卻把他當塊寶,真是愚蠢之至……」陸漸聽到這裡,委實忍耐不住,驀地喝道:「胡說八道。」

話音方落,便聽嘎吱一聲,石壁掀開一線,性覺、性智手持燭火,踱了進來。性智笑眯眯的,雙眼如兩條細縫,閃爍光芒。性覺卻是寶相莊嚴,合十道:「陸檀越醒了么?」

陸漸見他還在裝模作樣,心中怒不可遏,啐了一口,只恨傷後不能及遠,只啐到性覺腳前。性覺微微一笑,悠悠嘆道:「真人面前不打誑語,事已至此,陸檀越也當明白老衲的意思,只需你乖乖說出『大金剛神力』的秘訣,老衲擔保,立馬放你出去。」

陸漸心中一股怒氣如火焰升騰,身子滾熱,似要爆炸開來,聞聲呸了一聲,高叫道:「別說我不會『大金剛神力』,即便會了,你也休想知道半字。」

性覺搖了搖頭,笑道:「檀越還與老衲打誑語么?你若不會大金剛神力,又怎能先震飛心緣等人的棍棒,再封住他們的奇經?」這件事陸漸也是百思莫解,此時見問,不覺瞠目結舌。

性覺注視著他,自覺得計,面上露出笑意,溫言道:「檀越但請三思。我佛普度眾生,大金剛神力既是佛門大法,就當不分內外親疏,傳給芸芸眾生。魚和尚挾技自珍,大違佛理……」

陸漸心中有氣,冷冷道:「你二人使用奸計,將我鎖在這裡,又符合哪一條佛理了?」性覺笑笑,淡然道:「原本老衲也不想如何,怪只怪施主太過固執,處處隱瞞,不肯吐露神通秘訣,老衲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檀越放心,魚和尚對本座有恩,本座絕不傷害檀越,只是請檀越說出秘訣……」陸漸截口道:「我若不說呢。」

性覺嘆了口氣,一字字道:「那說不得,還請檀越常住本寺。十年不說,就住十年,一百年不說,就住一百年好了。」說罷一拂袖袍,與性智雙雙退出,合上石門。

陸漸怒極,大叫一聲,欲要掙到門前,不料四肢驟緊,前進不得。他這才發覺,四肢鐵枷連著粗大鐵鏈,牢牢釘在身後石壁上,別說他「天劫」纏身,病弱不堪,即便康健如初,也休想脫身。想是性覺、性智對他琢磨不透,怕他當真身具佛門神力,故而特意用這鐵鏈捆鎖。

如此一來,陸漸更是逃脫無望,唯有張口大罵,可惜從小他便不會罵人,罵來罵去,無非「賊和尚,臭和尚、狗和尚……」罵了一陣,胸口悶痛難當,不覺身子乏力,躺在地上,昏昏欲睡。

也不知過去幾時幾刻,忽聽嘎吱門響。陸漸張眼望去,石門敞開一道縫隙,性智手捧托盤,笑嘻嘻鑽將進來,托盤裡幾隻大碗,有飯有菜,還有一壺素酒,性智笑道:「陸檀越,想得如何?」

陸漸閉了眼,懶得理會,性智卻自顧自笑道:「陸檀越,你可別怪貧僧,捉你關你,都是性覺的意思。這廝看起來慈眉善眼,其實一肚皮花花腸子。他和貧僧有句暗號,若說『務必治好某人』,那就是讓貧僧下藥、留下來人的意思。貧僧雖也不願,卻恨身為寺眾,不敢違背住持,故此得罪之處,還望檀越諒解。」說罷鄭而重之,合十作揖。

這和尚方才還與性覺狼狽為奸,一轉眼盡說性覺壞話,陸漸初時將信將疑,然而吃一塹長一智,凝神默想,便猜到這和尚欲借詆毀性覺,騙取自身好感,而其根本之意,仍在「大金剛神力」,不由心生鄙夷,冷笑不語。

性智見他神情,便知計謀不授,心中大失所望,面上卻不流露,心道來日方長,嘿嘿一笑,正要退出石室,驀然間,一股勁風從後襲來,直奔他背心要害。

性智吃了一驚,略略側身,避過要害,肩胛中了一下,劇痛入腦,身子平平向前跌出丈余,幾乎撞在陸漸身上。陸漸舉目望去,石室門前人影驟晃,閃進一人,黑衣蒙面,蒙面巾下,一雙眼睛精芒倏忽。

性智口角沁血,怒喝一聲,身子扭轉,呼地一掌擊向來人。那人左手一招,拆開來掌,右拳直直送出,性智只覺拳風有異,沉掌封堵,拳掌相交,性智面色慘變,瞪著來人,吃吃道:「你,你……」話音未落,便身不由主,噔噔噔連退三步,背脊抵著牆壁,骨骼猶如炒豆,噼啪作響。蒙面人嘿的吐氣開聲,拳掌再送,性智一口血如箭噴出,身軟如泥,貼著牆壁滑了下去。

變起倉促,陸漸未知福禍,正覺忐忑,忽見那蒙面人俯身從性智身上解下鑰匙,大步走來,打開鐵枷,將陸漸負在背上,奔出石室。

夜色已深,月光透窗,隱約照見一捆捆藥材,原來石室之外,卻是藥師院的藥材庫房,無怪陸漸時時嗅到草藥氣息。他不由暗暗憤怒:「藥材是救人之物,誰知藥材之後,竟是陷害他人的牢房,這性覺、性智,真是可惡已極……」

他心中思忖,那蒙面人卻足下不停,奔出庫房。陸漸忍不住道:「足下是誰?」那人噓了一聲,示意陸漸噤聲。

陸漸游目四顧,但見禪房參差,黑沉沉不知終始,也不覺心中惴惴,再無多言。那人背著他在寺宇間曲折穿梭,殊無停頓,儼然對寺中地形十分熟悉。不一時,便越過寺牆,奔了約莫數十里,爬上一處高坡,才放下陸漸,雙手撐地,急劇咳嗽起來,背脊顫抖不已,十指深深陷入泥里。

陸漸一愣,問道:「你還好么?」那人擺擺手,四肢著地,爬到一棵大樹下,靠著樹榦慢慢坐定,重重喘息兩聲,伸出一手,扯下面巾。

借著朦朧月色,陸漸看清那人容貌,心頭一震,失聲叫道:「性海大師。」

那蒙面人正是性海,聞言露出慈藹之色,悠悠嘆道:「本寺不幸,藏垢納污,累檀越受苦了。」陸漸驚喜不勝,感動非常,合十道:「大師拯救之恩,陸漸生受了。」性海搖搖頭,說道:「性覺、性智與我同門,他們作孽,貧僧救人,功過相抵,何談恩惠?」說罷又是一陣咳嗽。

陸漸見他咳得辛苦,忍不住道:「大師病了么?」性海嘆道:「老毛病了。」陸漸點點頭,又想一想,問道:「那位,那位性智怎麼樣了?」性海道:「他受我一擊,三月內決難動武,只不過方才被他瞧出我的武功,倒是有些麻煩。」

陸漸恍然道:「大師方才用的本門武功?」

「不是。」性海搖頭道,「性智人雖不堪,武功卻不含糊,若以本門武學相搏,貧僧未必穩勝,貧僧方才所用武功,檀越原也會的。」

「我也會?」陸漸露出疑惑之色,卻見性海慢慢站起,兩臂交叉,左手反按右腋,右手握住右膝,身子古怪扭曲。陸漸但覺眼熟,念頭一轉,驀地失聲叫道:「我相?」

「原來這一式叫『我相』!」性海若有所悟,慢慢收勢,兩眼望天,喃喃道:「那麼這個呢?」說著右足反踢後腦,右手抓拿左腳足踝。陸漸道:「這叫人相,不過……」

性海收了勢,轉過頭來,注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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