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絕望

陸漸猛地驚醒,四周幻象盡消,眼前景物逐漸清晰,耳邊似乎有人叫喊自己,他搖了搖頭,方才清醒一些。轉眼望去,姚晴正定定注視自己,眼角殘留幾點淚痕。

陸漸見她活轉過來,狂喜不禁,欲要掙起,又覺無力,歡喜道:「阿晴,你真的好了么,我不是在做夢吧?」姚晴搖頭道:「不是夢,也不知你用了什麼法子,竟然壓制住我體內的『土勁』,現今我真的好了。」她望著陸漸,遲疑道,「你又怎麼啦?方才臉色灰白,連呼吸也沒了。」

陸漸心知體內有了極大變故,禁制將破,去死不遠,但怕姚晴憂心,也不多說,只是笑笑,說道:「我沒事,大抵用勁過度,一時昏過去了。」姚晴盯他半晌,忽道:「你瞧著我的眼睛……」陸漸與她四目相對,驟然心虛,急忙轉過眼去。

姚晴輕輕哼了一聲,說道:「你從小就不會撒謊,嘴裡說假話,眼睛卻不會說謊,你到底有什麼大事瞞著我?」陸漸搖頭道:「沒,沒什麼事。」姚晴微露惱色,冷笑道:「那好,你站起來給我瞧瞧。」說著將他放開。

陸漸點點頭,長吸一口氣,欲要起身,身上卻是酥軟如泥,無法使勁,當下一點點挪到牆邊,扶著牆壁,慢慢撐起。但連撐兩次,都受制於氣力,撐到一半,復又坐下;轉眼望去,見姚晴正定眼望著自己,心知自己若不能站起來,必然惹她擔心。想到這兒,也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奮力一撐,竟顫巍巍站起來,兩手扶牆,雙腿猶自陣陣發抖,嘴裡卻笑道:「阿晴,你堪,我這不是站起來了么?」

姚晴獃獃望著他,驀地眼眶一紅,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你這個人呀,看著傻傻的,骨子裡卻倔強得很……」走上前來,將他扶到桌邊坐下,低著頭,默不作聲。陸漸瞧她神色忽而猶豫,忽而氣惱,也不知她想些什麼。

兩人各懷心思,坐了一會兒,忽聽一陣腳步聲,竟向廟中來了。姚晴不知來者是敵是友,自己雖逃過一劫,但修為尚未恢複,陸漸又渾身無力,微一思忖,便扶著陸漸,轉到神龕後面。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聽來似有兩人,須臾入廟,一個聲音道:「父親,這山雨可真奇怪,山那邊還是晴好天氣,翻過山頭,便下起雨來了。」陸漸只覺耳熟,未及細想,便聽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嗯了一聲,心不在焉道:「這雨來得真不是時候,且歇一陣,再走不遲。」

二人坐下,那年少者道:「父親,我只是奇怪,咱們拚死沖他娘的,入海便了。何苦繞這麼大個圈子,先往西,再往南,沿途還要故布疑陣。」

「海峰啊,你有所不知!」那蒼老者嘆息道,「這次的對手非同小可,沈瘸子沿海布下網羅,你我若是強入東海,正中了他的奸計,抑且我還有一個極大的擔心……」聽得這話,陸、姚二人均是一驚,隱隱猜到來人身份。

卻聽那年少者切齒道:「你說的是那廝……」那老者道:「不錯,那廝借足利幕府之命,誘逼我與徐海偷襲南京,實在是一條借刀殺人之計。你想,我們即便攻破南京,除掉沈瘸子,也必然元氣大傷。是以勝也好,敗也好,我方均會大大削弱,那時候他再趁機消滅我等,豈非不費氣力?」

那年少者半晌道:「他為何這樣做?」那老者冷笑道:「那廝野心極大,我們一死,他憑藉足利幕府的幌子,就能將海上討生活的倭人招至麾下。別人叫我汪直『倭寇之王』,其實不然,陳東、麻葉、徐海與我明合暗分,各有地盤。但若我們四人全都死了,偌大的東海不就是他的么?那時候他才是真正的『倭寇之王』。常言道:『天無二日,國無二王』,為此緣故,他必不容我活在世上。」

陸漸與姚晴聽得這一番對答,心中突突直跳。原來這二人一個是汪直、另一個卻是其義子毛海峰。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陸漸猛提勁力,卻覺周身經脈空空如也,半點兒氣力也無,不由心中大急,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廟裡沉默半晌,汪直忽道:「海峰,你在想什麼?」毛海峰嘆道:「不瞞父親,我在想那些死在黃山的弟兄,他們對我們忠心耿耿,卻死得如此冤枉。」汪直略一默然,徐徐道:「你我要想保命,隨從的人越少越好,知道你我行蹤的人越少越好。我也是不得已毒死他們,畢竟這世上,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牢的……」

話未說完,忽聽廟外傳來一聲長笑,有人以生硬華語道:「二位原來在這裡!」汪直父子齊齊啊了一聲,隨即傳來金刃破空之聲,那風聲嗚嗚作響,掠來掠去,足有三四個來回,突然噹啷一聲,似有刀劍斷裂,接著毛海峰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呼,凄厲無比,叫人毛骨悚然。

忽聽汪直驚叫道:「海峰,海峰……」卻不聞有人答應,汪直忽地凄聲叫道:「他死了,他死了……」來人哈哈笑道:「當然死了,人被砍成兩截,還能不死么?汪先生,我家主人交代我留你性命,他一會兒就到,你千萬聰明一些。你也知道,將人砍成兩截容易,連成一個就難了。」

汪直沉默一陣,忽道:「鵜左先生,你若放我一馬,金銀珠寶,你要多少都行。」那人嘻嘻直笑,卻不答話。

陸漸聽到「鵜左」二字,心頭不由一動,再聽那人語調,猛可間想起一個人來。轉念一想,又覺難以置信,尋思:「他來中原做什麼?怎的有和汪直認識。」沉吟間,忽地如刺在背,寒毛豎起,這怪異感覺在南京城郊曾有過一次,可說刻骨銘心,但此時這種異感,較之當日更勝三分。猛然間,他抬頭一看,幾乎叫出聲來,只見屋樑上蹲著一個怪人,身體瘦小,穿一件黃布短衫,肌膚上生有寸許黃毛,瞪著一雙碧瑩瑩的小眼,惡狠狠盯著自己。

姚晴初時不覺,忽見陸漸神色有異,不覺抬頭,瞧見那人,不由花容慘變,一則因為來人形貌怪異,二是此人如鬼如魅,來到頭頂,她竟無所察覺。

那怪人眼珠一轉,身子忽蜷,黃影閃動,凌空撲向二人。姚晴欲要閃避,奈何這人來勢太疾,自己便能躲開,陸漸也難免厄,情急間呼地一掌拍出。

那怪人來勢迅猛,但被掌風拂中,卻出人意料,吱的一聲就地滾出,嗖地抱住一根柱子,手足齊用,疾如風火,哧溜一下又爬回樑上,望著二人咬牙切齒。

姚晴也不料來人如此不濟,微感吃驚,忽聽有人粗聲粗氣道:「鼠大聖,你爬上爬下做什麼?」那黃衫怪人尖聲道:「螃蟹怪,有人,有人!」那個粗莽的聲音叫道:「是么?」

話音方落,便聽咔嚓一聲,塵土飛揚,神龕不知遭受何物衝擊,橫著斷成兩截。姚晴慌忙扶著陸漸橫掠而出,忽覺頭頂風響,揮袖掃出,那物被風一卷,飛出老遠,粘在牆上,定眼細看,卻是一口濃痰。那鼠大聖縮在房梁一隅,桀桀直笑,姚晴心中煩惡已極,罵道:「臭老鼠,有本事不要用這些無恥招數。」

「果然有人啊!」一個聲音響如洪鐘。姚晴循聲望去,前方立著一個褐衣怪人,粗壯剽悍,相貌堂堂,與常人無甚異樣,唯獨一雙手臂極粗極長,超過兩膝,垂到足背,如同螃蟹的一雙大螯。

姚晴見他體格怪異,甚是吃驚,忽聽陸漸在她耳邊低聲道:「當心,他們都是劫奴。」姚晴心往下沉,目光再轉,見地上躺著一具屍體,攔腰折斷,血流滿地。血泊中立著兩個男子,一人約莫六旬,鬚髮花白,神色頹喪,料來便是汪直;另一人卻是華服少年,身子瘦小,兩眼死盯陸漸,麵皮由白變紅,由紅變紫。

「倉兵衛!」陸漸皺眉嘆道,「果真是你,你什麼時候來中土了?」這華服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做過陸漸僕人的倭國少年,鵜左倉兵衛了。

倉兵衛生平最大恥辱,便是做了陸漸的僕人,近日他風頭漸長,旁人均以「先生」稱呼,此時忽聽陸漸叫出自身名字,一腔屈辱湧上心頭,將手一揮,喝道:「將男子殺了,女子任由你二人處置。」

螃蟹怪聽了,咧嘴怪笑,左臂呼地揮出。姚晴已然布下「孽因子」,見狀運起神通,誰想那藤蔓才生數寸,便即化為飛灰。姚晴心叫不好,深知自己神通未復,不能將「化生」之術運用自如。無奈之下,只得攙著陸漸向後縱出。

螃蟹怪左臂掃空,轟隆劈中地面,竟如巨斧大犁,穿石破土,留下偌大一個凹槽。姚晴驚魂未定,忽又覺身後風起,心知定是鼠大聖從後偷襲,急忙回掌掃出。

鼠大聖身法敏捷詭異,膽量卻極小,不敢與人硬碰,故而這一下志在騷擾,眼見姚晴回攻,縮身便退,躥到樑上爬來爬去,桀桀怪笑,擾人心神。螃蟹怪卻仗著一雙如鋼似鐵的怪臂,橫掃豎劈,攪得滿室狂風大作。姚晴不敢硬當,著著後退,同時還要防備鼠大聖的偷襲,顧此失彼,大感狼狽,兜了數轉,忽被逼到牆角,耳聽得鼠大聖尖聲怪笑,螃蟹怪手臂高舉,重重劈下。

姚晴銀牙一咬,放開陸漸,力貫雙臂,欲要硬擋。陸漸瞧在眼裡,斜刺里伸出左手,捺著螃蟹怪的手腕,輕輕一撥。這一撥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暗合「天劫馭兵法」。螃蟹怪不由自主,手臂偏出,砰地擊穿牆壁,泥土四濺。姚晴見螃蟹怪手臂陷在牆中,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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