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婚變

陸漸晝夜兼程,沿途只見災民如潮,湧入山東地界,不時可見饑民插標自賣,或是賣兒鬻女,哀鴻遍野,慘不忍睹。陸漸沿途周濟,身上銀子轉手即空,望著災民慘狀,心如刀割,抵達淮揚地界,揚州鹽商受制於財神指環,籌款賑災,情狀稍好,但能支撐多久,卻也未知。

陸漸一路走來,深感有心無力,不由忖道:「若能有個法子,叫天下間再無兵災飢謹,男耕女織,工商樂業,人人和睦,互相敬愛,那該是何等的了不起?」他目睹亂世流離,蒙朦朧朧生出天下大同的念頭,只可惜這念頭從古至今,困擾無數哲人志士,卻始終不能真正實現。陸漸空負黑天神通、金剛大力,面對如此宏願,卻也只能想像一番罷了。

這日抵達南京,詢問「得一山莊」,卻在南京城南。陸漸快步前往,只見牛馬花紅、酒肉樂器滿載於道,不少男女衣衫鮮麗,說笑不禁,三五成群,亦向「得一山莊」方向走去。陸漸瞧得奇怪,忽覺口渴,便到路邊茶社喝茶,忽聽有人大聲說話,轉眼望去,兩個運酒的男子也在茶社裡喝茶閑聊。只聽其中年長的說道:「這沈少爺真是豪氣,前日派人來店裡,只是說:『一百壇酒,沒釀足一百年的統統不要,屆時要看酒封上的年月,少一年的,砸你的鋪子』。」

另一年少的嗤笑道:「他是南京一霸,誰惹得起他。娶一次正妻,南京城的好酒都讓他買光了,下次娶妾,瞧他還拿什麼喝去?聽說他還出動幾十匹快馬,五天之內,從京城、揚州、西安、濟南請來十幾位名廚,又請了好幾支崑曲班子,連魯王府的樂班子也讓他借來了,至於花燈錦緞,金銀珠寶,更是多得叫人眼花。哼,那排場可大得很,沒十萬兩銀子不能濟事。」

「真是造孽。」年長者嘆道,「正值荒年,窮人餓死了不知多少,這姓沈的娶媳婦卻要十萬兩銀子。難道說人家的媳婦都是肉長的,他媳婦是金子捏的?」

年少者笑道:「不是金子捏的也差不多了,見過的都說,那真是天仙一般的人兒,瞧過一面,連做夢也想呢。」年長者道:「是誰家閨女?」年少者道:「家世卻不知道,聽說是他什麼師妹,姓,姓什麼,是了,姓姚,下人丫鬟在外面說起來,都叫她姚小姐,說她不但人美,心也玲瓏,是個女張良,雌諸葛,和那沈少爺倒是絕配。」

說到這裡,忽聽咣當一聲,兩人轉眼望去,只瞧一個農夫裝扮的青年人神色獃滯,傻愣愣站在左近,一隻茶碗在他腳前摔得粉碎。茶博士跳起來,怒道:「你這人,喝茶便喝茶,好端端的,幹嗎打碎我的碗?賠來,賠來……」說著揪住那年輕人的衣襟,那年輕人任他搖晃,既不言語,亦不動彈。

年長的運酒人瞧不過眼,喝道:「荒歲飢年的,何苦折磨人。這後生想也是逃荒來的,喝一碗茶,也被你這狗才欺負。」茶博士臉色一變,正要回罵,那年長者卻啐了一口,摸一文錢,丟了過去。茶博士接過錢,神色略緩,恨恨道:「一個運酒的殺才,有什麼了不起?」

年少的也埋怨道:「自己都沒錢,還裝什麼善人?」那年長者瞧了那後生一眼,見他神魂不守,仍不說話,不由心中納罕:「這人莫非是個傻子,我替他解圍,怎也不道個謝字。」不覺哼了一聲,將茶飲盡,與年少者駕車去了。

日華如水,悄然流西,人影隨著日光慢慢轉移,由長變短,短而復長。萬物變化如故,陸漸卻忘了身在何時,身在何處。前方大道上,喜的,樂的,沸沸揚揚,紅的,艷的,滿目皆是,而在陸漸眼裡,一切色彩,無不是灰濛濛的,在他耳中,鑼鼓再響,也只不過是世人的嘲笑罷了。

驀然間,陸漸幾乎恨起自己來,恨自己怎麼不是聾子瞎子,若是聾了,就不會聽見這些傷心的事,若是瞎了,就不用看到這些可厭的人,想要號啕痛哭,卻是哭不出來,想要放聲大叫,可沒有一點兒氣力。什麼黑天書,什麼大金剛神力,此時此地,統統化為烏有,縱然天下無敵,也敵不過心死。

「喂!」茶博士拍了陸漸一下,大聲道,「沈少爺設了流水筵席,招待四方,我要赴宴去了。」眼見陸漸不動,心中厭惡,又拍他一下,厲聲道:「收攤了,還不走么?」話音方落,忽見陸漸身子一震,捂著臉跪了下去,雙肩聳動,眼淚從指縫裡如泉湧出,喉嚨里發出嘶啞哭聲。

茶博士莫名其妙,忍不住啐了一口,罵道:「敢情是個臭瘋子,真他奶奶的晦氣。」惡念陡起,狠狠踹了陸漸一腳,陸漸身子前傾,臉頰撞著泥地。

「瘋子,瘋子。」茶博士口中大罵,又狠狠踢了陸漸兩腳,陸漸應腳滾了兩匝,一頭栽到茶社旁的爛泥坑裡,那裡本是傾倒泥水、茶客小便的地方,陸漸一滾,污泥穢物塗了滿臉,但卻兀自不覺,蜷著身子,放聲大哭。

茶博士平日里受盡他人輕賤侮辱,今日難得輕賤侮辱他人一回,心中痛快無比,瞧見陸漸狼狽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又踢他兩腳,方才轉身關了鋪子,一搖一擺,哼著小調,向著「得一山莊」去了。

餿氣,臭氣沖鼻而來,陸漸略略清醒了一些,呆了一會兒,忽覺四周沉寂下去,勉力爬起身來,掉頭四顧,道路上空空蕩蕩,已無行人,極遠處隱隱傳來吹打之聲。

陸漸踉蹌走了兩步,但覺雙腿發軟,臉上肌肉抽搐扭曲,不受控制。

「去不去?」陸漸站在大道中央,心中不勝茫然,「若不去,爺爺怎麼辦,寧不空說得出,辦得到,我已失去阿晴,還要再失去爺爺么?」想到這兒,他攢袖拭去臉上泥污,努力打起精神,向著山莊走去。

越近那喧囂之處,陸漸步子越發艱難。道路兩旁,風光佳秀,青山疊嶂,林煙翠寒,恰似兩道青色長眉,杳杳去遠,翠濃深處,流雲淡淡,絕似眉間淚痕,俄而飄來,環繞在陸漸身邊,凄傷之意,絲絲入骨。

這時忽聽馬蹄聲響,有人冷笑道:「又來一個吃白食的,少爺也真是,設什麼流水筵席,做什麼狗屁善事,白白喂肥了這些臭要飯的。」陸漸轉頭望去,只見兩匹駿馬迤儷而來,其中一匹馬上坐著一人,正是沈秀的貼身奴僕孫貴,側目瞥著自己,嘴角掛著一絲譏笑。另一個騎士呵呵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少爺做這些事,不過是哄夫人開心。再說了,這次倒賣穀米,少爺不是狠狠賺了一筆?幾百桌菜肴,九牛一毛罷了。」

孫貴卻將臉一沉,喝道:「劉榮,你說什麼渾話,誰說少爺倒賣穀米了?」劉榮臉色一變,瞧了瞧陸漸,驀地眼露殺機,長鞭一圈,便向陸漸頸項纏來,不料鞭到半空,斜刺里飛來一鞭,將劉榮馬鞭纏住,劉榮回頭愣道:「孫貴,你擋我作甚?」孫貴冷冷道:「今日是少爺大喜,不宜見血,料想這個臭叫花子,也不懂什麼。」劉榮面露尷尬之色,哼了一聲,揮鞭擊馬,飄然去了。孫貴望了陸漸一眼,見他神色呆怔,不覺嘿嘿一笑,打馬隨在劉榮身後。

陸漸不覺心潮起伏:「如此饑荒,沈秀還在倒賣穀米,真可謂喪盡天良,尤可恨的是,他還瞞著母親,假裝仁義。如此敗類,阿晴怎能嫁給他……」想到這裡,不由心如刀割。

走了約莫里許,遙見前方一座莊園,背依青山,柳林環繞,粉白圍牆曲折如帶,走得近了,但見庄前亂鬨哄的,設了三百來席,流民百姓紛紛圍坐,爭搶饃饃稀粥,身後尚有不少人等候,前者吃罷,後者又來。

陸漸心道:「這就是所謂流水席么?」當下越過眾人,方到庄門,便被庄丁攔住,喝道:「臭叫花子,一邊等著。莊子里只接貴客,沒有請柬不得入內。」

陸漸一皺眉,抬眼望去,但見山莊門戶壯麗,左楹柱上以隸書寫道:「天得一則清」;右楹柱上寫道:「地得一則寧」,門首橫書四個大字:「四海澹然」。

正猶豫是否入內,忽聽庄內鑼鼓鳴響,人聲鼎沸,正不知發生何事,忽見那劉榮走出庄門,大聲道:「方才胡總督請了聖旨,沈秀沈公子賑災有功,特賞御酒一瓶,白銀五十兩,授從五品官。沈公子與民同樂,在場的,再賞一個白面饃饃,兩勺稀粥。」

眾人大喜,紛紛向著庄內跪拜,恭祝沈家少爺多子多孫,福壽永昌,莊園上空一時嗡嗡聲不絕,儘是阿諛奉承之言。劉榮掃視眾人,神色既是得意,又有幾分不屑。忽聽庄內鞭炮聲響,不覺喜道:「迎新人了。」轉身入庄。

陸漸聽到這裡,心一急,快步趕上,門前庄丁張臂欲攔,陸漸只一閃,身如無物,早已穿過眾人阻攔,到了庄門之內。眾庄丁又驚又怒,齊叫道:「臭叫花子,哪裡走?」紛紛搶上來捉拿陸漸,不料陸漸身法展開,身在人群,如魚得水,一扭一動,身周眾人便覺身不由己,自然讓開一條路來,待得陸漸經過,即又合攏,將一眾庄丁擋在外面。

到了人群前方,陸漸舉目一瞧,只見沈秀身著珠綉吉服,意氣風發,手拽紅綢,牽著新人。那新人披大紅蓋頭,霞裳絢美,一雙白嫩縴手,盈盈握著半截紅綢,步步生蓮,儀態動人。

陸漸一見那女子身形,心尖兒也似顫抖起來,淚眼模糊,喉間乾澀。轉眼望去,喜堂華美無比,大紅喜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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