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回鄉

陸漸身在半空,只覺耳邊風急,陰冷潮濕之氣從下湧來,生死關頭,他將青衣人負在背上,凌空翻身,使「多手足相」,四肢咯咯暴長,挽向崖壁,「長手足相」與古瑜伽相近,能令手足筋絡拉長。陸漸連使兩次,均未挽到任何借力之物,直到第三次,左手才碰到一角尖石。

絕處逢生,陸漸驚喜欲狂,借這微薄之力,化身「扶搖相」,雙臂分開,翩然貼近崖壁,旋即變「龍王相」,伸腳撐中絕壁,躥向對面山崖,以「神魚相」一個翻騰,用「雄豬相」撞中對面崖壁,擰身右躥。這一串變相,本是陸漸攀登「天生塔」時悟出,只不過當時向上攀登,如今卻是向下降落,略加變化,便輕易化解下墜之勢。陸漸雖也有心縱返棧道,但連番苦鬥,精力俱疲,下墜之勢雖緩,逆勢而上卻是不可能了。

谷底極深,足足降落一柱香的工夫,陸漸眼前越來越暗,忽覺雙腳一涼,沒入水中,那水奇寒刺骨,陸漸頓時打個寒戰,施展「神魚相」游到岸邊,找一塊巨石坐下。

青衣人沉寂已久,不知死活,陸漸叫了兩聲「前輩」也無人答,摸他肌膚,所幸還有餘溫,脈搏亦有輕微搏動。陸漸鬆一口氣,拔去他肩頭匕首,封住血脈,再運「大金剛神力」,度入青衣人後心,神功入體,陸漸只覺青衣人體內藏有好幾股極雄渾的真氣,剛柔不一,縱橫糾結,神力一至,立生兇猛反擊,陸漸吃驚不已,若非他神功綿長,幾乎壓制不住。

陸漸凝神與那怪異真氣鬥了時許,那真氣稍稍屈服,收縮回去,隨即便聽青衣人唔了一聲,蘇醒過來。陸漸喜道:「前輩你沒事么?」青衣人虛弱道:「這是什麼地方?」

陸漸將寡不敵眾、墜下棧道的事情說了,青衣人嘆道:「這本是一條地底陰河,日久月深,竟將這地方掏空了。」陸漸道:「待我養好精神,便帶前輩上去。」

青衣人舉目上看,崖壁高絕,青空渺如遊絲,似有若無,不覺嘆道:「不必急著出去,我對頭既多且強,倘若知道我神通大減,尚在人間,勢必蜂擁而至。還不如將計就計,讓上面兩人以為我們已經摔死,心滿意足。然後待過了這幾天,再行潛出,便可神鬼不覺了。」

陸漸大覺有理,卻又疑惑解難,忍不住道:「前輩,那二人如此追殺於你,到底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青衣人道:「也沒什麼深仇,志趣不合罷了。」陸漸訝道:「志趣不合也要殺人?看他們的樣子,我還以為有殺父殺母的血仇呢。」

青衣人冷笑一聲,說道:「孩子你不懂,自古以來,因為志趣不合殺人的多了。說遠些,秦始皇焚書坑儒,漢武帝罷黜百家,唐武宗崇道滅佛,哪一次不曾殺人?說近些,本朝開國之時,思禽先生與洪武帝志趣不投,結果洪武帝屠滅九科門生,將思禽先生趕到西域不毛之地,鬱鬱而終。至於從古至今,因為和當權者志趣不合,慘遭貶謫甚至掉了腦袋的文官武將更是數不勝數,蘇東坡一代文豪,因為寫詩諷刺新政,被投入大牢,嚴刑拷打;岳武穆蓋世武功,只因一意北伐,拂逆了宋高宗求和的心意,竟也冤死在臨安獄中。」

這些典故陸漸有的聽說過,有的卻是一無所知,呆了呆,說道:「即便志趣不合真會殺人。但前輩隱居深山,又對他們有什麼妨礙?」青衣人冷哼一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活著一日,他們心裡就會害怕。」說罷激動起來,在黑暗中拚命咳嗽,幾欲窒息,直待陸漸在他後心度入一股真氣,才緩了過來,嘆道,「慚愧,慚愧。」

陸漸道:「前輩病得不輕?」青衣人道:「當年練功不慎,留下痼疾,纏綿多年,倒也習慣了。」陸漸怪道:「幹麼不去醫治?」青衣人冷冷道:「我這病古怪得很,豈是世俗庸醫治得好的?」陸漸心生憐憫,嘆道:「那麼有醫治的法子么?」青衣人沉默半響,忽而笑道:「你這孩子,恁地好奇?」

陸漸不由麵皮一紅。卻聽青衣人長長嘆口氣,說道:「我練的武功暗合天道,與眾不同,你知道什麼是天道么?」陸漸想了想,說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青衣人咦了一聲,甚是驚訝:「這話誰告訴你的?」陸漸道:「谷縝說的,他還說『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人道不如天道。他還說,商道也是天道,可商人卻是俗人。」

「這孩子幾年不見,精進多了!」青衣人緩緩擊掌,若有憾意,「我當年何嘗不是從商道中領悟天道,從而練成武功,只可惜道心得來容易,守住卻很艱難。武功本就是恃強凌弱,神武不殺,談何容易。我武功越強,野心越大,漸漸不能剋制慾望,道心失守,墜入人慾之中……」

說到這裡,他沉默良久,方才續道:「我道心一失,神通便生不諧,以至於難以駕馭體內的奇門真氣,抑且神通越強,不諧越多,體內真氣不但難以運用,更有反噬之勢,稍有不慎,性命不保。」

陸漸擔心道:「那可糟糕至極,那麼前輩如何抵禦?」

青衣人道:「這武功合於天道,人力再強,又能與天道抗衡么?是以遇上此事,唯有順天而行,強行抵禦,只會更糟,就好比治水,鯀用封堵,洪水越大,大禹疏導,十年成功。我當年自負才智,也曾想出種種抵禦法子,不料抵禦之力越強,真氣反噬之勢也就隨之越強,捷如影響,屢試不爽。到這時,我才算明白,人力渺小,天道至大,什麼『人定勝天』,統統都是狗屁。」

陸漸嘆道:「那麼怎麼才算順天而行呢?」青衣人失笑道:「你方才不是說過么?」陸漸心念一動,脫口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不錯!」青衣人嘆道,「老天爺與人不同,人類尊崇強者,上天卻憎恨強者,因此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雷必擊之,水滿則溢,月盈必虧。故而我思索良久,但覺如要化解體內不諧,唯有順應天道,由強變弱,由有餘變為不足。」

陸漸訝道:「如何由強變弱,由有餘變為不足?」青衣人道:「有兩個法子,第一便是自廢武功……」陸漸驚道:「那怎麼成?」

「是啊。」青衣人嘆道,「我這身武功練來不易,經歷了無數辛苦。自廢武功雖能治本,但要當真施行,卻又十分捨不得。於是退而求其次,用了第二個法子。那便是:自封經脈,不再動武!」

陸漸恍然大悟,點頭道:「無怪先生隱居在此,竟然是為這個緣故。」青衣人道:「只可惜這法子治標不治本,反噬之事仍有發作。故而今日對頭一來,危急關頭,我忍不住破封動武,結果鬧得真氣大亂,如非你出手襄助,我如今已然做了泉下之鬼。」

陸漸暗呼慚愧,說道:「今日的事由我而起,自當由我抵擋那兩個惡人。但除了這兩個法子,就沒有別的法子么?」

地底一時沉寂如死,過了良久,青衣人輕嘆一口氣,緩緩道:「這些年我靜中參悟,也想到一個奇妙法子,只是施行起來,多有困難。」

「先生請講。」陸漸慨然道,「無論什麼法子,小子定當全力襄助。」

青衣人道:「我仔細想過,當年所以無法御劫,一則天道使然,二則是勢力單薄。你想一想,反噬真氣是我自己練成的,抵禦反噬的神通也是我自身練成的,如此一來,就好比用自己的手打自家的腦袋,要麼手痛,要麼頭痛,怎麼打也是痛呢。」

陸漸聽到這比方,不覺笑出聲來。青衣人也笑:「所以說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若有一位絕頂高手依照我的法子,助我御劫,或許能夠成功。只是這等高手世間稀有,即便找到,也未必幫我。」

陸漸道:「為何難找?」

「第一。」青衣人道,「這位高手須得到達『煉神返虛』的境界,若不然,全無用處。」

陸漸奇道:「這是為何?」青衣人道:「所謂御劫,並非助我抵禦真氣,而是助我抵禦心魔,只要心神明照,我就能以神馭氣,真氣自也反噬。但若這位高手沒有抵達煉神境界,便無法與我神意相合,助我抵禦心魔。天下雖大,煉神高手卻是少之又少,雖有幾個,也與我也無交情。」

陸漸沉吟道:「煉神高手,近百年來寥寥可數,萬歸藏、穀神通、魚和尚,可惜萬歸藏和魚和尚大師均已去世,煉神高手,便只剩穀神通了。」

青衣人身子一震,失聲道:「魚和尚死了?什麼時候?」陸漸道:「大師舊傷發作,數月前在東瀛坐化,當時我便在他身邊。」青衣人吐一口氣,悠悠嘆道:「可惜可惜,魚和尚慈悲為懷,他若活著,或許還肯救我,現如今……唉,自作孽不可活,不提也罷。」

陸漸怪道:「你說魚和尚大師么?」

「不是。」青衣人悚然驚醒,苦笑道:「我說別人呢。唔,你小小年紀,竟然知煉神高手的掌故,見識頗為不弱。」

陸漸道:「這些都是贏萬城說的。」青衣人點頭道:「贏萬城貪財如命,但年老成精,見識倒有過人之處。」陸漸默然半響,忽道:「贏萬城還說了一句話,也不知真假。」青衣人道:「什麼?」陸漸遲疑道:「他說晚輩不才,亦是煉神高手。」

青衣人略一沉默,忽地笑道:「你以為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