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柱

「轟隆」一聲,金光迸射,如電蛇狂走,谷縝眼前陡然一亮,漸漸清晰起來,露出煜煜火光、人物輪廓,沈舟虛臉色慘白,死死盯著自己,長眉挑動,目中透出不信之色。

谷縝身上濕漉漉、涼颼颼,竟然出了一身透汗。方要大笑兩聲,忽覺臉上肌肉不聽使喚;欲要起身,又覺四肢沉重,一根指頭也抬不起來;欲要說話,卻覺舌頭僵硬如石,伸卷顫動不得,唯獨雙目仍亮,兩耳仍聰,心底里對這種種怪事困惑已極。

沈舟虛面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紅,驀地探手入懷,摸出一支瓷瓶,傾一丸藥,塞入口中。秦知味忍不住道:「主人,你沒事么?」

沈舟虛閉眼搖頭,沉默半晌,忽地長眉一聳,張眼喝道:「九幽絕獄,一定是九幽絕獄……」

莫乙介面道:「是東海獄島的九幽絕獄?」

沈舟虛嘆了口氣,點頭道:「那裡至深至幽,無疑是人世間最陰森的苦獄,常人入內十天半月,不瘋即傻,而這小子在那裡呆了兩年有餘,非但不瘋不傻,反而練成了一身絕佳定力,無怪這『五蘊皆空陣』敗盡天下智者,卻制不住一個不滿弱冠的小子。」

他頓了一頓,注視谷縝,微微笑道:「我知道你聽得見,心裡也明白,『眼、耳、意』三識仍在,只不過『身、口、鼻』三識被封。嘿嘿,說起來,這一局算是平手……」說到這兒,他眉頭蹙起,說道,「你或許奇怪,說好了鬥智,卻怎麼玩出這些勾當?但你倘若明白智謀的根本,也就不足為奇。兵者詭道,聲東擊西,能而示之不能,鬥智也是如此。你知道我不會老老實實與你鬥智,但你萬萬料不到,鬥智本身也是沈某人的幌子。借鬥智為名,用這『五蘊皆空陣』封住你的先天六識,才是我的本意。你猜不到我的本意,這場鬥智已經輸了,只可惜,我百密一疏,竟忘了你在『九幽絕獄』面壁兩年,心誌異於常人,緊要關頭,功敗垂成。」說到這兒,不覺嘆息。

誠如沈舟虛所說,這局雙陸只是幌子,嘉平館中的桌椅方位、火光強弱、人物氣氛,乃至於棋盤棋子,均是他精心布置而成,其中暗藏無數玄機。那張棋盤名叫「大幻魔盤」,盤上的彩煙明霞,乃是寧凝以「色空玄瞳」之術、以珠光貝彩精心畫成,其中蘊含了極微妙的色彩變化,一旦光線得宜,便可幻化萬象、迷魂攝神。

沈舟虛常因對手喜好,變化四周光線,將這魔盤幻化為圍棋、象棋、雙陸等種種棋盤,趁著對手沉迷棋局,不知不覺攝取他的心神。而這攝魂威力,又以雙陸為最,打雙陸必用骰子,玻璃骰子旋轉起來,與「大幻魔盤」掩映流輝,極容易誘發幻覺。是以谷縝第一次擲出骰子,便覺不適,倘若就此罷手,或許能夠免劫,但他少年氣盛,不肯輕易伏輸,第二次撒出骰子,立時生出幻覺,墜入沈舟虛彀中。

六識是佛門的說法,指代「眼、耳、鼻、舌、身、意」,乃是人體六大感官。人若一死,六識自然消滅,但要讓人體不死、六識無用卻是極難,眼瞎耳聾,鼻舌知覺未必盡失,封住鼻舌,身子觸覺、心中意念,也未必就此消滅,略有激發,便會猝然驚覺。是以「五蘊皆空陣」雖強,也必須在對手毫無知覺下方能奏功。

沈舟虛為了一件陰謀,決意不殺谷縝,而是封住他的六識,但又唯恐被其猜到本意,假意說是下棋。谷縝猜不到他的本意,一心專註於棋盤上的勝負輸贏,中了埋伏也不自知。待他神志混亂,幻覺一生,蘇聞香立時趁虛而入,發動「九竅香輪」,秦知味則呈上「八味混元湯」,先後封住他的鼻、舌二識。而後薛耳又奏起「嗚哩哇啦」,這件樂器與「喪心木魚」並稱異寶,「喪心木魚」能發無聲之音,「嗚哩哇啦」則能發出一切有聲之音,模擬天地間種種奇響怪聲,與「大幻魔盤」彼此呼應,由聲音誘發幻象,又以幻象增長聲音魔力,如此雙管齊下,一面封閉谷縝的「眼、耳」二識,一面將他心底最隱秘的記憶誘發出來。到這時候,沈舟虛方才出手,以本身神通潛入谷縝的內心,封閉他的身、意二識。

要知世間聰明之人,多數身具兩大矛盾,一是對妙音、至味、名香、美色感知銳敏,遠勝常人,是以遭遇音、聲、氣、色的誘惑,反而比愚笨者更難克制,容易為之著迷。好比東晉之時,名相謝安不畜歌妓,自言「畏解」,即是害怕自身太過了解音樂,由此沉迷,荒廢了志氣。二是善於揣摩他人,剖析人事,但因為太過專註他人他事,反而忽略自身缺陷,往往機關算盡,反誤自身。

以上矛盾,越是聰明,越是難免,若非大聖大德不能克服,是故佛家有「本來,本相」之說,儒家有「吾日三省吾心」的警句,道家也有「存神內照」的心法,均是聖賢們摒絕外物、認知自身的無上法門。這「五蘊皆空陣」卻正好相反,專一針對這兩大矛盾,先用劫奴神通,幻化出各種音、聲、氣、色,封住對手的「眼、耳、口、鼻」,令其靈肉分離,不知自身之存在,從而陷入無涯幻境。這時候,中術者即便目睹親身經歷,也會感到一片茫然,誤認是他人所為。這樣時辰一久,自然而然意識泯滅,以為自身已不復存在。「身、意」二識由此被封,「六識」也就蕩然無存。

谷縝也幾乎受困,但他在「九幽絕獄」兩年,受盡幽寂之苦,以為石壁之後便是大海,故而憑著絕強意志,一心攻穿石壁逃生。只因這份記憶太過刻骨銘心,乃是他一生最黑暗的經歷,故此一見那獄中囚徒,立時與「他」心生共鳴,情懷激蕩起來,猛然想到:原來一切幻象均是自身記憶。

谷縝一旦認清自身,領悟本來,沈舟虛的秘術頓時被破,精神遭受極大衝擊,幾乎兒做法自斃,反為「五蘊皆空陣」所制。只可惜谷縝入迷太深,縱然沖透「眼、耳、意」三識,「鼻、舌、身」三識仍被封鎖,雖然能聽,能看,能想,卻不能說、嗅、動彈了。

想到此處,谷縝恍然明白,姚晴也必是被這「五蘊皆空陣」困住,封閉「六識」,無怪乎僵如木石,就如活死人一般。

沈舟虛施展「五蘊皆空陣」,大費心力,說了一陣,便閉目調養,洞中燈籠漸次熄滅,陷入沉寂黑暗之中。谷縝憤怒已極,在心裡將沈舟虛罵了千百遍不止,罵詞自也是千奇百怪,絕無一句重複。

這樣過了數個時辰,洞外早鶯語晨,天色漸漸明亮起來,谷縝經過一夜折騰,亦覺睏倦難支,朦朦朧朧,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清嘯,如風激浪,衝決而來。谷縝陡然驚覺,張眼一瞧,四下景物悄然生變,日正當空,纖雲不流,風物瀟洒,泉石通明,不遠處,一座高峰凜凜如撐天石柱,穿入白雲之中,不知通向哪裡。

沈舟虛坐在峰前,閉目如老僧入定,五大劫奴在他身後或站或坐,數十名天部弟子則站立數行,垂手恭立。

那嘯聲越來越近,陡然停歇,林中金光閃過,狄希穿林而出,手中提著一人,赫然便是沈秀,狄希跳上一塊巨石,一手按腰,朗朗笑道:「沈天算多年不見,可無恙否?」

沈舟虛張開雙眼,看見沈秀,目有訝色,亦微微笑道:「狄龍王風采如故,可喜可賀。」

谷縝聽得吃驚,暗道:「莫非我睡了一日一夜,一覺醒來,已是雙方比斗之時?」原來他「身」識被封,顛簸起伏一律不知,舌識被封,飢餓感覺也絲毫不覺,沉睡了一日一夜,竟不知光陰流逝。

忽覺有目光射來,轉眼望去,只見狄希正盯著自己,雙眉忽挑,將沈秀穴道一掌拍開,厲喝道:「滾吧!」沈秀望著沈舟虛,滿臉羞慚,低了頭,猶豫不前。

沈舟虛皺眉道:「狄龍王這是何故?」狄希笑道,「島王托我先來一步,告知足下:『穀神通平生磊落,從不捉拿他人妻子、脅迫於人。』」

沈舟虛眼神一變,耷拉眼皮,沉默片刻,驀地嘿然一笑,冷冷道:「好個穀神通,這麼輕輕一句,卻比罵上千萬句還要厲害。」他抬頭掃了沈秀一眼,淡然道:「你過來吧。」

沈秀聽得這句,如蒙大赦,走到沈舟虛身邊,忽地低聲道:「這姓狄的獨身前來,殺他正是時候。」

沈舟虛冷笑一聲,道:「九變龍王何等人物?即便孤身前來,又豈是你能殺得了的。」他公然說出,狄希微微一愣,沈秀卻是滿臉漲紅,心中羞怒難當。沈舟虛將手一揮,冷冷道:「穀神通故作大方,無非罵沈某陰險小氣,也罷,他將犬子與我,我也將他的活寶兒子給他,未歸,將這姓谷的小子送上去。」

燕未歸應了一聲,提起谷縝,奔上前去,將近之時,忽道:「接著。」將谷縝高高拋起,抬腳一挑,如蹴踘般將谷縝挑了過去。

狄希只覺谷縝來勢沉猛,分明暗藏「無量足」的驚人腳力。當下微微一笑,左腳一挑,將谷縝挑得正面盤坐,右腳探出,竟如踢皮球一般,將谷縝挑了三下,方才嘻嘻一笑,放在地上。

谷縝氣急,心中大罵:「反了反了,兩個王八蛋,竟將你們老子當球踢?回頭你們的狗腳爪子一定要爛,直爛到肚腸里去……」可惜只能暗罵,無法出聲。

狄希見他神色怪異,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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