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識

陸漸大叫一聲,眼白上翻,癱軟在地。寧凝駭然已極,抬眼望去,只見寧不空雙眉倒豎,臉上透出濃濃戾氣,寧凝驚道:「你,你方才做了甚麼?」

「作甚麼?」寧不空哼了一聲,寒聲道,「這狗奴才仗了魚和尚那禿驢的勢,以為區區幾道禁制,便能抗拒黑天書的鐵律,真是不自量力。我今日便將禁制破去,看他怎的?這狗奴才不是骨頭硬,不怕死么,卻不知道這黑天劫的滋味,他怕是不怕?」

寧凝不料父親恁地惡毒,非但不救人,更將陸漸僅剩的一道禁制破去。剎那間,她只覺眼前發黑,喉間腥甜,幾乎兒便昏了過去,恍惚之中,只見寧不空那張臉陰沉沉、冷冰冰的,竟是說不出的扭曲猙獰。

這一劫來得委實太快,陸漸不及掙扎,已然昏厥,黑天劫雖然轉動,往日那般怪夢卻是一個也無,唯有無法想像的痛苦和空虛洶湧而來,即便昏沉之中,也能清晰感知。縱然口不能言,眼不能張,痛苦之甚,卻令他涕淚齊流,肌膚痙攣,耳邊轟轟隆隆,有如雷車經過。

要知道,「黑天劫」所以厲害,並非一發即死,而是發作之後,非得經歷幾個時辰的折磨,方能咽氣。這期間,即便刺其心,割其頭,也不能將劫奴立即殺死,只需頭顱完好,劫奴便有知覺,「黑天劫」的痛苦仍能清楚感知。抑且借力越多,痛苦越大,即便一個時辰,遭劫之人也如經歷千百歲月,可以說世間痛苦,莫大於此。

寧凝幼時,也曾見過沈舟虛懲戒一名犯罪劫奴,令其歷劫而死,當時情狀之慘,寧凝多年來刻骨銘心,常在夢中駭醒,醒來時,往往魂魄悸動,淚流滿面。此時眼看陸漸情形,驀地憶起往事,陸漸之苦如同身受,令她芳心盡碎,痛苦已極。霎時間,寧凝雪玉般的雙頰閃過一抹潮紅,心中已然有了決斷,俯了身子,一手按著陸漸膻中,一手按著他的丹田。

寧不空驀有所覺,濃眉一顫,高叫道:「凝兒,你做什麼?」寧凝聞如未聞,凝視陸漸面龐,全神貫注,寶相矜持,通體若有淡淡柔光,隱脈中的劫力源源不絕,化為真氣,經由纖纖玉手,度向陸漸。

寧不空心中更疑,眉頭連聳,驀地臉色陡沉,喝道:「你瘋了么?」說著飄身上前,一指點向寧凝,這時忽覺身後風起,又急又猛,寧不空不由大喝一聲,去勢不止,反袖拂出。

谷縝見陸漸禁制被破,也極驚怒,但「有無四律」並非智謀能夠克服,以谷縝計謀百出,此時也覺束手無策,及見寧凝欲度真氣,想到仙碧所說的話,猛然明白,第四律「有往有來」,明示劫主、劫奴均能遺傳,寧凝的真氣性質與寧不空一脈相承,但她劫奴之身,要用真氣,便須借力,依照第二律「有借有還」,她救了陸漸,便有歷劫之患,是以寧凝此舉,分明已有捨身之意。

谷縝心中既是感動,亦覺矛盾,然而事到如今,陸、寧二人一生一死,勢難兩全。眼見寧不空出手阻止,谷縝忍不住施展「貓王步」,旋身急上,繞到寧不空身後,方才出手,即有一股暖流迎面拂來,谷縝不及轉念,便覺身子炙熱,衣衫火苗一竄,騰的燃燒起來。

谷縝不想「周流火勁」如此厲害,當即仰倒,連滾數匝,火勢才滅,但覺多處肌膚炙痛,已被烈火灼傷。他抬眼望去,只見寧不空一指點在寧凝胸口,寧凝軟軟倒地。谷縝心急之下,正要縱起拚命,忽覺頭頂一黑,一道灰影疾如鷹隼,盪起一股狂風,向著寧不空撲去。

寧不空覺出來人勁風有異,咦了一聲,倒退一步,翻掌迎出,兩人勁力一交,灰衣人袖袍火光迸起,但燃燒極短,一閃即滅。

掌力一交,寧不空便覺出對方來歷,臉色陡變,厲喝道:「魚和尚?你還沒死?」一念及此,心知周流火勁必然奈何不了對手,當即向後縱起,方要射出「木霹靂」,忽又想起寧凝穴道被制,動彈不得,「木霹靂」炸裂,木屑紛飛,難免誤傷。

稍一遲疑,便失了先機。灰衣人動轉如電,左手一抄,抓起陸漸,右手一攬,抱起寧凝,方要轉身去搶谷縝,寧不空已怒叱一聲,揮舞雙掌,撲了上來。灰衣人百忙中將陸漸扛在肩上,騰出一手,反掌拍出。

「波」的一聲,谷縝伏在近旁,只覺上方炎風猛烈,巨力磅礴,迫得他喘不過氣來。寧不空一聲冷哼,驀地向後跳出,厲聲道:「你不是魚和尚,到底是誰?」

此時那灰衣人袖袍火起,連揮兩次,方才熄滅,滅火之際腳下生風,奔走如飛,谷縝爬起來,從後望去,那灰衣人僧袍光頭,儼然便是一個和尚。寧不空驚怒交迸,喝道:「哪兒去?」飛身趕上,呼地一掌推出,那和尚腳底不停,仍是反掌相迎,二人掌力凌空交接,「周流火勁」被和尚的無儔真力一裹,倒卷而回。寧不空怒哼一聲,雙掌微合,齊劃一個半圓,向前送出,那火勁未散,又被裹成球狀,反送回去,上面更添了兩重勁力,密密層層,涌至和尚後襟。嗤的一下,後襟著火,焰光迸射,那和尚反手一拳,化去火勁,勁力收回,又將衣上烈火撲滅,腳下驟然加快,鴻飛燕翔,竟將寧不空拉下一丈有餘。

寧不空三重火勁被破,心神大凜,一聲大喝,去勢比箭還疾,須臾逼近五尺,緊綴和尚身後,不離不舍。

兩人一逃一追,均是去如流星,倏忽即逝,谷縝奮足趕過一道山樑,眼前一亮,忽變疏朗,峰巒青青,流雲飛逝,山樑下林莽蓊鬱、幽谷深深,靜蕩蕩卻不見半個人影。

谷縝心知足力遠非二人之儔,已然追丟了人,獃獃望了一陣,方才嘆一口氣,死了追趕念頭,放緩步子,沿著山道行去。天柱山本就風光奇秀,這一路行去,雲海霧凇,風喧林嘯,翠屏千重,紫氣蒸騰,俄而一道清泉如石髓濺出,瀉落百尺,流雪飛銀,漱石沖穴,化作珠玉萬粒千片,沾上肌膚,涼沁入骨。

泉邊是一面石崖,宏偉平整,刻滿字跡,字體大有數丈,小者也有幾尺見方,其中不乏李白遺草,東坡手跡,狂放豐腴,各擅勝場。

谷縝不知自己信步所之,竟來到三祖寺西邊的「山谷流泉摩崖石刻」,唐宋以來歷代文人均有題刻。谷縝賞鑒甚精,下至衣帛水粉,上至古董字畫,無不辨識精妙,眼見壁上文賦都雅、五體兼美,頓覺煩惱盡拋,悄然入神,尤其看到「一柱擎天、萬岳歸宗」八個摩天巨字,心中不自禁湧起一股清壯,脫口贊道:「不愧是天柱家風!」

叫聲未落,忽聽有人笑道:「如何是天柱家風?」空谷傳音,餘韻清絕。

谷縝心頭微沉,轉眼望去,沈舟虛推著輪椅,正循一條幽徑洒然而來。谷縝心知他這一問大有考較之意,當下微微一笑,吟道:「時有白雲來閉戶,更無風月四山流!」

沈舟虛輪椅更近:「如何是道?」

谷縝道:「白雲覆青嶂,蜂鳥步庭花。」

沈舟虛道:「如何是和尚利人處?」

谷縝道:「一雨普滋,千山秀色。」

沈舟虛道:「如何是天柱山中人?」

谷縝只一笑,悠然道:「獨步千峰頂,優遊九曲泉。」

沈舟虛道:「如何是西來意?」

谷縝將聲一揚,朗朗道:「白猿抱子來青嶂,蜂蝶銜花綠蕊間。」

問到這裡,二人相對撫掌大笑,沈舟虛贊道:「好小子,記性了得。」莫乙恰也尾隨而至,聞言冷笑道:「這是崇慧禪師的公案,這小子湊巧記得幾句,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谷縝笑道:「說到記性,『莫大先生』舉世無雙,區區自愧不如。」莫乙聞言大喜,只是咧嘴憨笑。

原來沈、谷二人所問所答,本是一段禪門公案,為天柱山高僧崇慧禪師者所留,是為禪門千古雋語,意味深長。沈舟虛本以為機鋒突出,能將谷縝難住,誰知谷縝博聞強志,竟然應對無誤,沈舟虛雖為仇敵,也不禁擊節讚賞。

谷縝目光掃去,莫、薛、燕、蘇,四大劫奴在沈舟虛身後圍成半圓。再瞧附近草間,細響颯颯,分明有人潛伏,不覺笑道:「沈瘸子,你勞師動眾對付谷某,豈非泰山壓卵么?」

沈舟虛笑道:「沈某一向膽小謹慎,若能泰山壓卵,最好不過。」

谷縝道:「那麼你要怎的。」

「也不怎的。」沈舟虛道,「只想請閣下前往『嘉平館』圍棋一日,聊解山中孤寂。」

谷縝笑道:「人多的是,何必找我。」

沈舟虛道:「凡人太多,解人太少。」

谷縝呸了一聲,笑道:「老子一手屎棋,又算什麼解人?沈瘸子,你要留下我便明說,何苦這麼多彎曲。東島扣了沈秀,你當留下我,便能和東島扯直,卻不知老子是東島的不肖子,那兒的人恨不能殺之而後快。你讓我當人質,真是打錯了算盤。」

沈舟虛搖頭道:「令尊若要殺你,當年你犯下罪過,他為何不殺,偏偏將你關入獄島?足見父子情深,世人難免。」

谷縝瞳孔收縮如針,冷冷道:「你也知道我的事?」

沈舟虛淡然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谷縝容色一緩,忽又道:「去嘉平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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