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攻防

梁蕭冷笑道:「好,你隨我來。」策馬便走。蘭婭雖覺不妥,但想自己挑釁在先,萬無退縮之理,當即打馬跟上。

隨梁蕭來到一座大帳前,梁蕭鑽入帳內,蘭婭略一遲疑,也隨之進入,方才挑開帷幕,便聽一個女子用漢話說道:「哥哥,你回來啦!」蘭婭天生聰明,通曉多族語言,循聲望去,但見一個臉上布滿鞭痕的女孩兒從床上坐起來。

梁蕭支開兩個色目女子,拉住她的手,笑道:「阿雪,這兩天沒來看你,好挂念呢。」話沒說完,那個叫阿雪的女子已撲進他懷裡,嗚嗚大哭起來。梁蕭手忙腳亂,道:「怎麼啦?怎麼啦?」阿雪嗚咽道:「白日里聽到喊殺聲,我擔心死啦。」她哭到傷心處,梁蕭也忍不住眼眶潮濕,嘆道:「傻丫頭,別哭了。」覷眼一看,但見蘭婭呆立一旁,心頭一驚:「只顧著阿雪,倒忘了她在旁邊。」阿雪也抬起頭,抹了淚,怪道:「哥哥,她是誰啊?」

梁蕭道:「她來和我比試數術。」阿雪露出驚奇之色,瞪著蘭婭道:「你要跟哥哥比數術嗎?哥哥可是天下第一的聰明人,沒人比得上的。」

蘭婭大不服氣,冷笑道:「梁蕭,你們家的人都會胡吹大氣嗎?」梁蕭忍住氣惱,道:「你懂漢人的計數法么?」蘭婭冷笑道:「略知一二。」梁蕭笑道:「了不起,連一二都知道。」

他拔出寶劍,嗖嗖嗖在地上刻出三道算題。一道「七曜珠聯算」,涉及天文;一道「大禹治水圖」,涉及水利;第三題是道「魯班樹下問」,題為魯班在一棵五圍粗、六丈長的大樹下發問,問如何砍伐這棵大樹,才能做成最龐大的攻城雲梯。這一題,涉及機關尺寸(按:相當於現今數學的極限問題)。

這三題精微奧妙,繁複至極。蘭婭看了數行,神色大變,蹲下身子,揀了一顆尖石,在地上畫出方圓尖角,寫下「12……5 7」等怪異符號,邊想邊算。但梁蕭既知她身為回回星學者,數術造詣該當不凡,是以有意刁難,這三題俱是其難無比。蘭婭第一題算了數步,便陷入苦思。

梁蕭看蘭婭的計數方式十分古怪,與中土大是不同,但計算步驟簡潔,卻不似中土那般繁雜,不由微微點頭:「這便是回回演算法?果然有些門道。」心想若非與她翻臉,此時倒可誠心請教,一時大覺遺憾,嘆了口氣,自與阿雪說起這幾日情形。阿雪聽他說到糞潑欽察軍,不覺啞然失笑;再聽到宋元大戰,又頓時緊張起來,死死握住他手;再聽說他做了欽察軍的首領,心中一時恍兮惚兮,就似做夢一般。

蘭婭埋頭苦算了一個時辰,將第一題解了二十多步,再也無以為繼,獃獃望著算題發愣。梁蕭此時怒氣已消,他少年時受盡難題之苦,見蘭婭愁苦模樣,頓生同情之念,低聲問道:「算不出來了?」蘭婭咬咬牙,低聲道:「你……你專出這種解不出來的鬼題害人么?」

梁蕭笑笑,一手扶著阿雪,一手持劍,嗖嗖嗖一路解下,他知蘭婭也非等閑之輩,故而化繁為簡,只寫緊要之處。頃刻間,解完第一題,又將第二題解出。蘭婭看到精妙處,又驚又喜,眉飛眼動,連連點頭。梁蕭剛要解第三題,蘭婭忙道:「別解啦!別解啦!」梁蕭奇道:「怎麼?你也算出來了嗎?」蘭婭臉一紅道:「現在算不出來,我慢慢想,總會想出來。」

梁蕭聽得這話,頓有知己之感,正色道:「好,若是算不出來,我再說給你聽。」阿雪笑道:「哥哥這次怎不罵人了?阿雪算不出,可是要挨罵喔!」梁蕭白她一眼,道:「我解上幾步,人家就明白。你這頑石腦袋,就算我解一百遍,你不明白還是不明白。」阿雪撅嘴道:「阿雪本來就笨嘛!」梁蕭瞪眼道:「笨就了不起么?」阿雪依在他肩頭,嘻嘻直笑。

蘭婭見他兄妹情深,胸中一暖,嘆了口氣,道:「梁蕭,我要回去啦,要麼爸爸會擔心的。」梁蕭起身道:「我送你回去。」掉頭對阿雪道:「乖乖地養傷,明天我還來看你。」阿雪點點頭,眼中頗有不舍之意。

梁蕭與蘭婭馳出大營,到了扎馬魯丁的營前,蘭婭止住馬匹,躊躇半晌,忽地鼓足勇氣,問道:「梁蕭大人,你是中土最偉大的算者嗎?」梁蕭搖頭道:「這可說不準!不過,比我厲害的,我也沒見過。」 蘭婭眼神一亮,笑道:「梁蕭,你困得住我,卻未必困得住我老師。」梁蕭淡然道:「納速拉丁嗎?他在哪裡?」蘭婭道:「他在伊兒汗國的馬拉加天文台,那是世界上最壯麗的天文台,藏著數不清的圖書,有最好的天文器具。老師每天都在那裡,傾聽天空中星星的聲音。」她說到這兒,眉宇間透出崇敬之色。

梁蕭略一默然,沉聲道:「蘭婭,你若回伊兒汗國,請告訴納速拉丁。說我在中土事了,會去馬拉加向他討教,看誰才是最偉大的星學者,誰才是真正的賢明者之王!」

蘭婭聽得這話,芳心一震,急聲道:「你說話當真?」梁蕭微微笑道:「絕無虛言。」

蘭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忽而笑生雙靨,就似一窩水銀上盪起微微漣漪,喃喃說道:「真想你現在就去!」梁蕭奇道:「你這麼高興做什麼?就不怕你的老師被我打敗嗎?」

蘭婭笑道:「老師不在乎輸贏,只歡迎智者的來訪。」她幽幽嘆了口氣,眼中流露出神往之色,說道:「真想看你與他見面。最超卓的回回智慧與最博大的中土學問相逢,那會激起何種的火花呢?」梁蕭掉過頭,目視襄陽城璀璨的燈火,神色一黯,長嘆道:「現在可不成啊!」

蘭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微微苦笑,轉身策馬入營,但馳了幾步,忽又回過頭來,呆望著梁蕭。梁蕭道:「還有事么?」蘭婭嬌軀一顫,慌亂道:「沒有啦,沒有啦!」匆匆飛奔入營,雙頰一陣陣發燙,思緒有如亂麻:「蘭婭,你怎麼啦?你不是將貞操和生命都託付給星星了嗎?你怎麼啦?」雖這麼想,心兒卻是時上時下,難以平復。

次日,梁蕭就任欽察軍代統率,其後十餘日,他一心操練士卒。其間梁蕭不斷揣摩將帥之法,還向土土哈討教欽察語,以便統率諸軍。

蘭婭自那日之後,每晚來到阿雪帳中,與梁蕭研究數術。梁蕭痴迷算學,從無藏私之心,蘭婭但有所疑,無不應答。蘭婭看他推演數術,妙想百出,更是駭服其能,暗嘆中土數術之精,已有超越回回數術之勢,但轉念一想,老師納速拉丁智慧如海,也未必就弱於此人。

算術之餘,梁蕭忍不住向蘭婭詢問回回數術。終知回回數術源自西極之地一個名叫希臘的地方。千多年以前,那裡有許多了不起的數術大家:歐幾里得司的幾何學、畢大哥拉司的代數學,秦勒司的天文學,偉大的阿基米德更是集英薈萃,洋洋大觀。可是戰爭連綿不斷,阿基米德被大秦人砍了頭,希臘也在戰火中滅亡了,寶貴的學問被認為是異端邪說,燒的燒,丟的丟,留下來的也不多了。

這時候,回回人強大起來,他們為真主而戰,討伐大秦,兵鋒到達希臘之地,一些散失的學問,由此落到回回學者手裡。回回人鑽研希臘學問,將其發揚光大,出現了許多偉大的賢哲,當代最偉大的賢哲納速拉丁,便是回回學問的集大成者。

蘭婭說到這裡,沉默了許久,方才說道:「但這時候,蒙古人卻強大起來,我們的阿拔斯王朝被旭烈兀汗滅亡。老師為將學問流傳下去,在戰亂中顛沛流離,九死一生,不得不借鍊金術和占星術討好蒙古權貴,求得庇護。可是,旭烈兀大汗雖然尊重老師,為他修建了觀星台,卻不是讓老師研究學問,而是讓他用占星術來推斷自己的禍福,也不想他製造最巧妙的星象儀,而是要他造出攻城利器,去征討不服從自己的邦國。」她說到這裡,眼眶微微泛紅,嘆道,「其實別人覺得老師地位尊貴,卻不知道,老師的心裡很苦。」

梁蕭想起天機宮創立之艱,深感戚然,繼而心頭又湧起一陣狂喜,要知這六年之間,他窮盡中土數術,已是學無可學,此刻忽然知曉中土之外,尚有如此精深博大的算學,如何不喜。當下向蘭婭討教。蘭婭欣然答應,但回回數術自有其獨特的計數法,梁蕭要學回人最精深的學問,先得自迴文學起。他縱是聰明,但學習別族言語,也難一蹴而就,唯有循序漸進。

這日,蘭婭教算之時,用迴文在沙盤上寫下「金字塔筆算」,又寫了一題「尼羅河田畝丈量」,前題是求胡夫金字塔的土石方(按:相當於立體幾何),後題是求尼羅河邊開墾田畝的大小。這兩題都出自希臘人歐幾里得司的《幾何原本》。蘭婭讓梁蕭譯出後解答。

梁蕭若以中土演算法解題,原本容易,但通譯卻十分艱難,兼之要用希臘演算法解答,更覺頭痛。希臘演算法迥異中土。中土演算法頗是冗雜,但希臘演算法卻力求簡潔優美,論理縝密。用蘭婭的話說:「中土的數術,就像零珠片玉,讓人看來眼花繚亂;希臘的數術卻是串好的明珠項鏈,雖然未必如中土的漂亮,但顆顆都能放在最適當的地方。」她說來容易,梁蕭卻花了十多天工夫,方才把握希臘算學的訣竅。以他聰明絕頂,尚且如此艱難,若是換了他人,只怕艱難更甚了。

梁蕭連估帶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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