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霧林奇嫗

次日,四人啟程南行。梁蕭與柳鶯鶯大吵了一回,負著行禮,悶頭走在前面。柳鶯鶯見梁蕭不理,傷心難過,氣無處發,便尋花生的不是,動輒拳打足踢,哪知小和尚身似銅澆鐵鑄,挨上三拳兩腿,他只是呵呵傻笑;柳鶯鶯卻覺手腳疼痛難禁,一時無法可想,滿腹怨氣又落到花曉霜身上,仇恨更深一層:「即便梁蕭恨我一輩子,我也非弄死你不可。」

走走停停,行二十餘日,進入江西境內,果然是千村荒蕪,雞鳴不起,荊棘叢生,中有白骨;元軍固然如狼似虎,四方橫行,大宋敗兵也化為流寇,白晝蜂起,到處劫掠,梁蕭縱有冠軍之勇,但殺退一批,又來一撥,也覺不勝其煩。有時行走數十里,不見人煙,一入夜裡,則四面寂寥,只聞啾啾悲風,仿若萬千鬼哭。

這一日,四人經梅嶺進人兩廣境內,又遇上大群難民,傷病甚眾,待得救治完畢,攜帶藥材便已耗盡。花曉霜挎上藥籃葯鋤,道:「蕭哥哥,我去山裡瞧瞧,看有什麼草藥?」梁蕭道:「我陪你去吧。」花曉霜點點頭,還未動身,便聽柳鶯鶯冷笑道:「就這麼去了?」梁蕭知她心意,只得道:「你也來吧!」柳鶯鶯輕哼一聲,背著雙手,跟在二人身後;花生獨自留下,照看行禮。

三人在山間行走一陣,花曉霜舉目四顧,忽見前方山崖之上,生著一叢一株草藥,喜道:「先採這個,只要葉子和果實。」梁蕭當即爬上,以鐮刀割下,柳鶯鶯瞧著眼生,問道:「這是什麼?」梁蕭搖頭道:「我也不認得,曉霜,你來說。」柳鶯鶯只是撇嘴冷笑,花曉霜遲疑道:「這草叫做『王不留行』。」梁蕭奇道:「好怪的名字?」花曉霜道:「這種草藥有行血之功,配藥服下,能使血流暢行,就算皇帝下令,也阻止不了,故而得了這個美名。」梁蕭聽得這話,不由忖道:「做人何嘗不英如此?認定的好事,就當儘力而為,以帝王之尊也不能阻攔;若遇上可惡之事,就算刀斧相加,也當全力制止。」他邊想邊走,山路漸狹,草藥越發多起來,形形色色,錯雜共生,花曉霜驚喜不勝,邊走邊采,循著藥草行出一里,藥草不減反增,更為茂盛。

花曉霜不由止步道:「蕭哥哥,當真蹊蹺,這麼多草藥怎會長在一起?一季中的草藥,除了寥寥幾樣,幾乎全都有了,難不成這些葯是人家養的?」梁蕭道:「不過湊巧罷了。」花曉霜道:「不對,有些葯不該產在此地,川貝這種東西,就該是人為移植來的。」梁蕭知她醫者之性,言不輕發,也不由心下生疑。柳鶯鶯冷笑道:「說不管用,再往前走,一切自然分明。」當先便走,梁蕭緊隨其後,漸入深山,前方霧氣也濃重起來。梁蕭害怕彼此相失,與二人手挽著手,左手拉柳鶯鶯柔荑,入手溫軟如綿,不覺心懷怡盪,右手則挽住曉霜小手,纖柔微涼,宛若春水,又不由想人非非:「若能一生一世,執著二人之手,並肩而行,真是莫大福分。」

轉念間,忽又氣餒,「她們都是當世奇女子,方才的念頭,當真辱沒了佳人。」真不知這段糾葛,如何才能了結。

柳鶯鶯走在最前,她雖膽大,但終是女孩兒家,當此蟲偃鳥息,萬籟俱寂,也不由心生冷意,只覺霧氣越發濃重,好似從天而落的一團團牛乳,漸已不能視物。道路由狹而寬,空中飄浮著絲絲甜香。柳鶯鶯摸索著走了數步,忽聽花曉霜道:「蕭哥哥,這……這霧氣有些古怪,咱們還是轉回得好!」梁蕭道:「說得是,鶯鶯,你說如何?」柳鶯鶯心念微動:「而今霧氣甚濃,正是殺那小賤人的絕好機會,任你梁蕭如何機警,兩眼不能視物,也休想攔得住我。」心中殺機一起,再難遏止,輕輕嗯了一聲,道:「胡說八道,山中慣常有霧,又是什麼古怪的?」一邊說,一邊將袖間短匕退到掌心。花曉霜聽她動問,不好不答,便道:「我也說不上來,就覺這霧氣粘絲絲的,叫人心頭不舒服……」此時柳鶯鶯聽聲辨位,悄然挪動,不待花曉霜說完,匕首猛然刺出,正中曉霜胳膊,花曉霜猝不及防,失聲痛呼。梁蕭驚道:「曉霜,怎麼?」柳鶯鶯一不做二不休,銀牙緊咬,搶到花曉霜近前,只一把,便已揪住她的衣袖,手腕一擰,正要刺她心口,誰料足下一軟,踩到個膩乎乎的物事,未及還過神來,足脛乍緊,一股鑽心劇痛閃電般從足踝躥將上來,頓時慘哼一聲,屈膝跪倒,倉猝間也將曉霜拽到。梁蕭大驚,搶到二人身前,只聽柳鶯鶯呻吟道:「腳,腳……」梁蕭伸手探出,摸她纖足,忽覺一陣風聲掠來。梁蕭出手奇快,那東西未及張口,便被他將頭捏住。梁蕭只覺手中滑膩,端地把捏不住,不由脫口駭呼:「蛇!」手中一緊,那條蛇頭開腦裂,當即斃命。

花曉霜聽到叫聲,忍著手臂劇痛,急聲道:「蕭哥哥,封血脈。」梁蕭應聲出手,連點柳鶯鶯大腿至腰脅處十餘要穴,將她腿上血脈盡皆封住,惶聲道:「再怎麼辦?」花曉霜一呆,道:「是什麼蛇?」梁蕭取出火折,哪知霧氣極濃,才一打燃,又被霧水浸熄。柳鶯鶯只覺腿腳痛癢難當,呻吟道:「梁蕭……我……我要死了……我死啦,你就能跟與病丫頭相好,是不是?你說……」梁蕭力持鎮定,摟緊她道:「別說傻話!曉霜,再怎麼辦?」卻聽花曉霜道:「毒蛇林林總總,毒性也各有不同,非得對症下藥才能奏效,但我這裡也沒蛇葯……怎麼辦?怎麼辦呢?」說話聲中,已帶上哭音。柳鶯鶯蛇毒人體,神智已有幾分混亂,隱約聽到這話,大罵道:「你就盼我死了,好與梁蕭相好?小賤人……你……你的心比毒蛇還毒……我……我就算作鬼,也不放過你……」罵得雖狠,聲氣卻越發弱了。

柳鶯鶯出手暗算,花曉霜心裡再也明白不過,只是她天性善良軟弱,見不得他人受苦,是以百般苦思,欲救這情敵性命,只苦於霧氣籠罩,身無解藥,難以施為。誰料柳鶯鶯瀕死之際,怨毒更甚,辱罵不絕,花曉霜委屈已極,不由得雙手捂面,嚶嚶哭了起來。梁蕭怔了一怔,猛地撕開柳鶯鶯褲管,對著傷口吮吸起來。花曉霜聽到裂帛之聲,頓知梁蕭心意,驚叫道:「蕭哥哥,你……你會送命的……」梁蕭默然不答,只不斷吸出毒血,吐到地上,柳鶯鶯毒血瀉出,神智稍清,乍覺梁蕭在給自己吸毒,心中一驚,失聲叫道:「不……不要……」想要掙扎,但梁蕭手臂如鐵,哪能動彈,心中一急,又昏過去。

霧中那股子甜香越發濃郁,梁蕭吸了片刻,但覺血中腥臭漸褪,氣味趨於沖淡,方才住口,正要坐下,忽覺身子一陣麻痹,頭腦生出暈眩之感,心頭暗驚:「這毒來得好快!」翻身坐倒,正要運功抵禦,誰料伸手觸地,忽地碰到一團滑膩之物,心中一驚:「還有蛇?」不待那蛇掉頭而噬,一掌拍出,將其震得稀爛。

只在此時,四周噝噝聲仿若潮水起伏,向這方洶湧而來。忽聽花曉霜一聲驚呼,梁蕭心念電轉,叫道:「快過來!」卻不見曉霜動彈,梁蕭一手抱住柳鶯鶯,伸手探出,忽覺一條大蛇從天而降,纏住他手臂。梁蕭袖手摔脫,竹劍掠出,將大蛇凌空截成三段,反手間,恰好抓住曉霜,但覺她渾身僵直,不由詫道:「怎麼?」花曉霜顫聲道:「蛇……在……在我……我身上……」戰戰兢兢,口不成言。

此時霧氣濃重,梁蕭不能視物,憑著觸覺,竹劍顫動,順她身子滑落,劍上帶上「轉陰易陽術」,只聽啪嗒之聲不絕,四條蛇斷成十截,自曉霜身上落下。梁蕭將她拉過,忽聽足下悉嗦作響,群蛇八方掠來,梁蕭左掌掄了個圈兒,掌風激蕩,將足下毒蛇掃開。

如此聽風辨位,梁蕭連連揮掌出劍,逼開蛇群,但分心旁顧,體內蛇毒漸漸壓制不住,攻心而來,不一時,便覺愜懨欲睡,又揮數掌,漸自站立不定,盤膝坐下,便將二女放在膝邊,一邊運功逼毒,一邊揮劍驅蛇。忽然間,頭頂又落下兩條毒蛇,梁蕭竹劍盤空一轉,將其截成四段,驀地心頭一動:「我糊塗了,天上哪會有蛇?近旁當有樹木!」掌揮劍舞,掃開十數條毒蛇,高叫道:「曉霜,伏我背上來。」

花曉霜聽得千百毒蛇吐信之聲,早巳嚇得呆了,聞聲戰戰兢兢伏到梁蕭背上。梁蕭待她摟緊,左手抱住柳鶯鶯,奮起神威,忽地雙足陡撐,縱起一丈有餘,伸手勾拿,掛住一條樹枝,但那樹枝纖弱,吃不住三人重量,喀然折斷。

梁蕭手抓枝椏之時,便已審其粗細,粗者在左,心知左邊定是樹榦,是以樹枝才斷,他左腿凌空一旋,果然勾住樹榦。右手伸出,又搭上一段小枝,借力猛掙,又翻起丈余,落在樹椏之間。他中毒不輕,這幾下縱躍雖無花巧,卻似耗盡他渾身氣力。蛇毒趁勢流遍全身,梁蕭周身發麻,胸悶欲嘔,身子一偏,幾乎栽落,匆匆出劍刺人樹榦,勉力撐住,默運玄功,與蛇毒相抗,但如此一來,欲要再動半個指頭,也無可能了。

花曉霜一手摟住梁蕭,一手扶著樹榦,心兒砰砰亂跳,但聽蛇嘯之聲越近,蛇群分明向樹上湧來,惶急無奈,不由連聲叫道:「蕭哥哥!蕭哥哥!」叫了兩聲,卻不聞動靜,心頭大驚,伸手摸上他臉,只覺奇熱如火,再探他脈門,不由駭極而呼,敢情蛇毒霸烈,已然滲入梁蕭五臟。其時蛇嘯更響,好似萬蛇狂動,集於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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