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聖女

破曉,太陽從慕士塔格背後升起,整個大地光彩重生。

帝都伽藍也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霞光里,無數的宮殿發出璀璨的光,輝煌宏大,端正莊嚴,看不出一絲一毫的陰暗晦澀。

這個夜裡發生過無數的事,然而隨著光明的到來,一切都無聲無息地消弭了。

退思閣里簾幕低垂,馥郁的香氣不曾隨著日光的射入而消散,依舊縈繞在綾羅中沉睡的兩個人身上,曖昧而嫵媚。

沒有下人來叫醒,卯時三刻羅袖夫人準時睜開了眼睛。

不同於帝都種種妖魔化的傳聞,被傳說成生活糜爛的她,其實並不如別人想像中那樣日日春宵苦短日中方起,而一貫有著良好的作息習慣。

每夜亥時入定後準時就寢,卯時日出時便自覺地醒轉,開始在庭院里靜坐沉思。辰時進食,巳時開始處理族裡各種日常事務……一日的生活井井有條,安排得緊湊而飽滿,不同於大部分門閥貴族的驕奢淫逸。

然而今日她睜開了眼睛,卻並未如平常那樣及時地起身。

她躺在華麗的大紅西番蓮鮫綃被裡,怔怔地看著垂落的織金落幕,眼神里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來。顯然是昨夜那一場狂歡令兩人都筋疲力盡,枕邊俊美的少年還在沉睡,呼吸均勻而悠長。他的手臂橫在枕上,摟著她的肩膀——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姿式。

羅袖夫人出了一會兒神,彷彿慢慢回憶起了昨夜發生的一切,伸手從榻邊案上拿了一杯酒,靠在床頭喝了一口,垂下了眼帘。

她靜靜側過頭,看著身邊熟睡的男寵,眼裡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

他在日光里沉睡,睫毛微微的顫動。雖然活了兩百年,但容貌依舊清秀如少年,水藍色的長髮零落地披散在玉石一樣的肌膚上,身上留著昨夜狂歡後的痕迹,也夾雜著昔年受傷後留下的疤痕,散發出一種純澈而妖異的美。

「凌。」她低低喚了一聲,忍不住抬起手輕撫他的眉,眼神複雜。

凌動了一動,輕輕吐出一口氣來。

羅袖夫人抬起眼,就看到了對面銅鏡里自己的模樣——晨妝未上的女人韶華已逝,蓬亂的頭髮下是蒼白的臉,眼有些浮腫,多年來勞心和縱慾的痕迹布滿了眼角眉梢,體態已經略微顯出了豐腴。多年來放縱的生活,令她漸漸由內而外的被侵蝕。

老了……這麼久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的年齡。

三十八歲。對於冰族而言,這個年紀已然不再年輕,連她的女兒都到了出嫁的年齡——這种放縱荒唐的日子,又還能過上多久呢?而他,卻有著千年的生命。

她嘆了口氣,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同時放下了撫摩著凌的手。

然而沉睡中的人已經悄然醒轉,半夢半醒中,凌如平日一樣捉住了她的手,湊到了唇邊,一根一根地親吻她的手指——羅袖夫人一震,下意識地將手往回收。這種與往常不同的失態,令凌徹底地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睛看著她,眼神一清,彷彿忽然間也回憶起了昨夜的種種。

對視的瞬間,兩人之間居然有一種微妙的尷尬感覺,匆匆一眼後就各自移開了視線,感覺臉頰微熱——這種前所未有的沉默,昭告著兩人之間關係的微妙改變。

羅袖夫人從榻上坐起,從衣架上扯了一件睡袍裹住了身子,緩緩走到了窗前。

凌看著她的背影,也沒有說話。他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一直佩戴著的面具已然在昨夜碎裂,他不能再扮演那個妖魅刻毒的男寵角色。他在那一刻做出了選擇,然而,卻不知道在這樣的一個夜晚之後,自己又該如何面對她。

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羅袖夫人推開窗,默默看著朝陽中的花園,讓清晨的風吹上自己滾熱的臉。許久許久,她終於開口,靜靜地說出了一句話——

「凌…把昨天晚上的事忘掉吧。」

他微微一怔,然後鬆了一口氣,忽然間笑了起來,低聲:「是的,夫人。」

那一笑之間,露出如此妖異和無所謂的神情,彷彿昔日那個魅惑眾生的男寵又回來了——不錯,這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他所要求的,只不過是「一直這樣下去」——那麼,也只有忘記昨夜的種種,才能讓一切和原來一樣吧?

她果然是一個聰明而又決斷的女人。

「我要出去辦事了,」羅袖夫人關上窗,回頭對他說了一句,「你再睡一會兒吧。」

門闔上,他重重地倒入了柔軟的被褥,華麗的錦緞猶如海洋一樣將他湮沒。

同一個清晨。

飛廉醒來的時候,外面已經晨曦初露。簾影下,身側的人還在沉睡,鼻息細而綿長。他忍不住伸過手,輕輕撫摩她散亂髮絲下美麗的臉。

每次睜開眼睛看到碧,他心裡都會有一種寧靜的幸福感,覺得自己得到的遠比想像的多得多——特別是心情煩亂的時候,看到碧的臉,他也會覺得心裡忽然安靜起來。

彷彿是昨天累了,碧尚未睡醒,靜靜將頭靠在他肩膀上。

飛廉沉迷地凝視著她沉睡的臉,忽然有一些詫異,觸摸了一下她的臉,發現有濕潤的感覺,於是伸出手在枕畔摸索——果然有幾粒的珠子散落在衾枕之間,彷彿淚水一樣明亮。

「碧……碧,你怎麼了呢?」他吃驚地看著身畔沉睡的女子,低聲喃喃。

「唉……」碧輕輕嘆了口氣,在睡夢中轉了個身,「凌啊……」

他看不到她的臉,卻聽見了淚水落下的聲音。

凌?那是一個陌生的名字——飛廉不知道該不該叫醒她,心裡陡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迷惘:原來,即便是衾枕相伴多年,他們心裡依然有彼此不曾到達的地方。

然而就在這個剎那,他聽到了門外下人們凌亂的腳步聲,一路逼近過來,伴隨著驚惶的勸阻聲:「公子還在休息!請小姐留步!」

不過顯然對方身份顯赫,那些下人們只是一味勸阻,卻攔不住闖入的人。

「飛廉!」來人急匆匆的過來,一路高聲喊了起來,「你在哪裡?快出來!」

一聽那個聲音,他的睡意就去了大半,一骨碌地翻身坐起,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天,是明茉小姐?她、她瘋了么?居然闖到府里來了?!

「飛廉,出來!」彷彿不知道他在哪一間房,她只得在庭院里扯了嗓子喊,聲音裡帶了微微的顫抖,已經顧不得羞怯和矜持,「有急事!你……你快出來啊!」

「明茉小姐!」他匆匆披了一件長衫開門出去,「怎麼了?」

明茉正站在庭院里,焦急地四顧喊著他的名字,完全不顧周圍那群無措而好奇的家丁。飛廉看到她也是蓬頭亂髮素麵朝天,顯然同樣未曾梳洗就直接闖了過來。這個丫頭,難道瘋了么?碧還在裡面沉睡——那一瞬,他心裡有略微的怒氣。

她臉上一直帶著某種強自克制的驚惶,此刻一看到飛廉,忽然間就哭了出來。

「怎麼了?」飛廉又是吃驚又是尷尬,連忙走過去。

「我……我昨夜已經聽說了……他……他被……」明茉身子顫的厲害,哽咽著抓住他的袖子,彷彿按捺著心裡極大的驚慌和恐懼,「怎麼辦?怎麼辦?」

飛廉驟然明白過來,臉色也是唰的蒼白,抬頭對著旁邊僕人們厲叱:「都給我下去做事!呆在這裡做什麼?」

「是……是!」僕人們吃驚於公子近日的暴躁脾氣,連忙告退。

然而每個人眼裡依然露出好奇和曖昧的神色,一路頻頻回顧——看來,公子也是個表裡不一的人呢!雖然嘴裡一再說死也不結親,可暗地裡早就和巫即家的小姐好上了!不過也是……明茉小姐的母親是出了名的風騷,女兒放肆一點也不奇怪吧?

飛廉斥退了下人,一把將明茉拉到了房間里,低聲:「雲煥出事了?」

明茉咬著牙,彷彿用了極大的力量才把哭聲逼了回去,默默點了點頭。

「以失職罪處死么?」飛廉咬了牙,低聲,「怎麼可能,元老院說服了智者大人?」

「不,不是處死……」明茉終於開口了,聲音還是控制不住的顫抖,「今早季航偷偷對我說……是、是……滅族!」

「滅族!」飛廉霍然站起,失聲驚呼。

「雲家,滅族。」明茉終於忍不住哭出聲音來,只覺得全身都沒有了力量。飛廉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扶著明茉,沒有說話,臉色沉鬱而複雜,顯然有極其激烈的情緒在內心交錯起伏。他必須極力剋制著自己,才能不像眼前這個女子一樣失去控制。

「命令已經下達了么?」他低聲問。

「嗯。」明茉極力忍住哭泣,說話漸漸恢複了條理,「季航說,今天一大早巫彭元帥就帶著軍隊過去了……所有巫真一族的都被逮捕,包括雲家三姐弟……」

「那群混蛋!」終於忍不住,飛廉狠狠往牆上錘了一拳。石屑紛飛中,牆上赫然出現一個大洞,他只覺得手顫抖得無法控制。

「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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