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血十字

暮色初起的時候,巫朗府邸的一個院落里卻起了動蕩。

「還沒找到?」飛廉看著滿頭大汗的僕人,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怎麼可能?我只不過出去了一趟,好好的人怎麼會忽然丟了?給我再去找!每個地方都不能漏過!——找不到晶晶,也別回來見我了!」

僕人們噤若寒蟬——溫雅的公子從來很少發火,但每次發火卻必然會有嚴厲的責罰。一行人連忙又告退,飛廉按捺不住心裡的煩躁,乾脆起身自己動手在房裡一處處翻找起來。

「晶晶,出來!」他一邊打開那些巨大的楠木箱籠,一邊呼喚,「別躲著了!」

碧掌著燈跟在他身後,替他照亮那些陰暗的死角。看著這一片動亂的景象,她的眼神沒有一絲波動:「公子不要急,說不定晶晶不懂事,想念姐姐,偷偷跑回家去了……」

「怎麼可能!」飛廉低吼,一掌拍在柜子上,「帝都的城門早上就關了!她還不大會說話,怎麼可能一個人跑回九嶷那邊?」

「是啊,所以晶晶肯定不會跑出城去的,」碧輕輕道,「別擔心,她一定還在帝都——我想過不了幾天,她就會自己找回來的。」

「……」飛廉嘆了一口氣,終於感覺到疲憊,緩緩坐下。

「為什麼在這當兒上,晶晶又失蹤了?」他將額頭放入手掌里,喃喃,「事情已經是一團亂麻了……」

碧將燭台放到一邊,端了一杯茶過來,不露痕迹地將話題引開:「很累吧?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了,破軍少將的事,有眉目了么?」

「越來越糟了。」飛廉喝了一口茶,搖頭喃喃,「巫謝說,今晚十巫就要聯袂覲見智者大人——為了阻止那個破軍爆發的謠言,他們竟想要滅了雲家!」

「滅族?」碧也忍不住驚呼了一聲,但神色卻是複雜的。

「我趕回來見叔祖,想和他再談談——可是,他也已經離府去往塔頂了。」飛廉將額頭沉入手掌,憂慮地低聲,「碧……現在,該怎麼辦呢?」

碧安慰地揉著他的肩膀,感覺公子一貫放鬆舒緩的肩背緊緊繃著,顯然身體里壓制著前所未有的緊張和焦慮。為什麼?就為了那個冷血的同僚么?

她眼裡閃過一絲冷意,嘴裡卻是溫柔地勸告:「公子,今日也晚了,不如先休息吧,等明日有了新消息再來想對策——巫朗大人一貫看重公子,一定不會對公子的請求置之不理的。何況有巫真雲燭在,智者大人那樣寵幸她,多半不會那麼容易被元老院說服呢。」

這一番話說得溫柔熨貼,飛廉點了點頭,疲倦地看著美麗的女子在燈下鋪開寢具。

碧雖然只是一名歌姬,但她的溫柔聰慧卻是帝都里那些望族小姐望塵莫及的。自從四年前將她從葉城的星海雲庭帶回之後,自己漸漸在感情上愈來愈倚賴她。

當然,一直以來他也承受著極大的壓力——養幾個鮫人奴隸是貴族常做的事,然而一旦對奴隸流露出過分的寵愛,則必然會引起整個階層的恥笑。而他卻因為這個鮫人而遲遲未娶,顯然早已違背了這一條潛規則。

整個家族,特別是對他寄予厚望的叔祖,一直試圖將這個鮫人從他身邊除去,讓他可以和其他門閥子弟一樣和門當戶對的望族聯姻——而這次,更是完全不理會他的反對,替他作主定下了和巫即一族的婚事。

飛廉看著她在燈下忙碌,忽地伸過手拉住了她,看著她的眼睛。

「別擔心,碧,」他眼裡有平靜而堅定的光,「我不會娶明茉小姐的。」

碧微微抖了一下,卻只是不做聲地將天蠶絲褥鋪好:「先歇歇吧。」

飛廉將手停在她腰間,感覺到了她纖細身體上那一瞬的顫抖,眼裡不由露出更多的抱歉和安慰來。他放下茶盞站起身來,從背後輕輕抱住了她,低聲耳語:「不要擔心……我不會讓任何人支配我的人生。

「碧,在蒼梧之淵上時,我已經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你知道么?那時候,我想過要逃跑。我不想死在那裡——如果我戰死在那裡,你又該怎麼辦呢?那時候,我想過捨棄軍人的尊嚴、當一個逃兵。」

「對一個戰士而言,面朝敵人倒下當然是最適合的死亡,但……我要的根本不是這些。或許我生錯了地方,生在這個家庭的應該是雲煥。」

碧沉默著,眼神劇烈變換,有晶瑩的淚水湧現。

然而,背後飛廉的話題卻轉移了——

「比起雲煥,我經常覺得上蒼對我過於優待——這讓我對他心懷歉意。

「所有人都認為他狼子野心、為人冷酷不擇手段,都奇怪我為什麼把他當朋友——無論從哪個方面看起來,我們兩個都應該是死對頭……

「可他們不知道,在第一次去曼爾戈部落執行任務,當我因為那個被活埋的小女孩而失控時,卻是他從背後將我打倒在地,阻攔了我繼續做出瘋狂的舉動!——如果不是他,那時候如此衝動的我,一定會犯下以下犯上的大罪吧?

「我一直不明白那一刻他為何要阻攔我,因為那之前,我也以為我們該是天生的對頭。

「何況,講武堂里我對他幾度示好,他卻一直擺出一副臭臉拒人於千里。

「後來我漸漸明白,他心裡應該有著某種痛苦……雖然他從未向我說出來過,可我還是能隱約感覺到——特別這一次他從西荒歸來,我覺得他簡直是被某種痛苦由內而外的毀掉了。可到底在那裡發生了什麼,他卻從未對我吐露一個字。」

「我經常想:如果他出生在我的位置上,可能這種痛苦就不會有了吧?

「每次想起他,我都會覺得歉疚。

「——因為我幫不了他,卻又過得比他幸福。」

碧沒有說話,只是聽著他在耳畔自語,眼神複雜地變幻——五年了,飛廉一直對她無話不談,然而彷彿避忌什麼,卻從未談起過雲煥。所以直到此刻,她也還是第一次明白、為何他對於這個同僚的生死如此掛懷。那是她所不能明白的、男人間的情義。

飛廉眉間露出淡淡倦意:「碧,我只是個平凡的人,有著一個平凡的愛著的人所有的小小得意。我從來不認為自己可以做出什麼豐功偉績,我很滿足於現狀,因為我所要的已經全部得到了——所以說……我不會愚蠢到失去這一切。」

碧閉起了眼睛,將頭靠在他肩膀上,過了許久才道:「謝謝你。」

她的語氣讓飛廉感到詫異,然而不等他詢問,她已經將被褥鋪好,回頭溫婉地對他一笑:「休息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飛廉在榻邊坐下,一隻手拉著她,還想開口說什麼,卻發現果然已經倦意濃濃,一沾到床鋪就困頓得睜不開眼睛。

替他解了外袍,掖好了被角,碧站在榻前靜靜凝視了他許久。

她俯下身,在搖曳的燭光下注視著他的臉,指尖輕輕沿著他的眉弓一寸寸划過,彷彿要將他的面容深深刻入心裡。這個男子是她在帝都里所遇到的唯一不染塵埃的人——在所有人都在名利的泥濘里打滾撕扯時,只有他的羽翼是潔白的。

這樣的人,怎麼會活在這個帝都里呢?

和他在一起生活的這五年,是她漫長一生里最美麗最寧靜的時光——寧靜到她都幾乎忘了自己是一個鮫人,忘了自己肩上的責任,只想永遠在這個好夢裡沉睡下去。

然而,好夢畢竟不能做一輩子。

「謝謝你。」她再度低聲,淚水忽然間就濺落在熟睡人的臉上。

不同於陪都葉城的奢靡喧嘩,帝都的夜是森冷而內媚的。

入夜后街上空無一人,兩側朱門緊閉,高牆壁立,將那些徹夜不休的歌吹鎖在了裡面。只有巡邏隊的腳步不時劃破寂靜,從皇城的東側傳到西側,整齊劃一而又機械單調。

一道碧影從巫朗府邸的暗角掠出,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

「咦?剛才……是不是有什麼東西飛過去了?」巡邏的士兵里有人正不經意地抬頭,看到一角青色的衣袂消失在巫姑府邸的高牆後,不由喃喃。

「看錯了吧?哪裡有?」同伴定睛看去,卻是空無一物。

「這……」士兵也是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已經快三更了,是換崗的時間——可能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了吧?畢竟之後連著幾天都要巡邏,恐怕會把人累趴下。

「不過這幾天又要封城又要宵禁,只怕是有大事發生。」他喃喃開口,對同伴道,「我們還是都小心些吧……」

然而,就在對話的剎那,黑夜裡金光忽地一閃,閃電般照得人鬚髮皆見!

巡夜的士兵驚駭地抬起頭,看到了高聳入雲的白塔頂端重新沉默在夜色里,那隻純金之眼彷彿看到了什麼,一開即閉。

天……難道,真的要發生大事了不成?

碧色的影子掠過了森冷的高牆,悄無聲息地落到了花園裡,貼著樹蔭急速潛行,很快便避開了園裡值夜的僕人,到達了約定的地方——

然而,高台上空無一人。

沒來?來人的眼色變了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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