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星海雲庭

從海國館的後院出來,兩人並肩在黑夜裡疾行。

離黎明尚有一段時間,葉城裡依然燈火通明,喧鬧盈耳。白薇皇后看了看夜色,沉吟:「要直接去御道么?」

蘇摩卻沒有回答,彷彿側耳傾聽著黑夜裡的聲音,忽地撮唇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呼嘯,抬手指了指夜空——很快,空氣中有輕微的撲簌聲,由遠及近。

彷彿夢幻般地,沿著黑暗小巷急速掠過來一條雪白的、飛翔的魚。

那條文鰩魚聽到了訊號,無聲無息地從遠處游來,迅速地繞了夜行者身側一周,最終躍上了蘇摩的指尖,翕合著嘴,撲扇著雙鰭,發出歡喜的噗噗聲。

白薇皇后看著,不由微笑——在少女時代她也曾經在璇璣列島上生活過,知道這種通人性的文鰩魚不但是鮫人的坐騎和夥伴,同時也經常用於傳訊。

文鰩魚撲扇了一下翅膀,旋即又從蘇摩指尖飛走,消失在大街的盡頭。

「前面就是星海雲庭。」蘇摩面無表情地側頭聽完了文鰩魚的「話」,皺了皺眉頭,指指大街盡頭出現一座金壁輝煌的宅院,「先去那裡一下。」

「星海雲庭?」白薇皇后微詫——那個方向風裡傳來的歌吹嬌笑聲,散發出糜爛甜美的氣息,她微微皺起了眉頭。

「葉城最出名的歌舞伎館。」蘇摩在風帽下抬起頭,有些奇怪地笑了笑,「匯聚了雲荒上身價最高的鮫人——不想去看看么?」

「……」白薇皇后默然,「你去那裡有事?」

「嗯。」蘇摩簡短地應了一句,「你也可以先去御道那邊等我。」

在對話之際他並沒有停下腳步,徑自走到了街巷的深處,避開了金壁輝煌的正門,繞到一側的小門上,拉起鍍金的獸頭銅環,熟門熟路地扣了三下。

門應聲而開,門後站著一個梳著水藍色雙髻的丫頭,手裡挑著一盞紫紗宮燈,在十月微冷的天氣中發顫——顯然她已經接到了文鰩魚帶回的信息,正在迫不及待地等待客人前來。門一開,她到蘇摩,便萬分驚喜地啊了一聲:「您……您來了?您便是新的海皇?」

蘇摩點了點頭,拉下了風帽,讓丫頭看到他的臉。

星光照到了他的臉上,那一瞬間,令人窒息的美讓同樣身為鮫人的丫鬟都說不出話來。她看著族裡最高領袖的容顏,目眩神迷。

「天啊……天啊,」她喃喃,「真是做夢一樣……」

「走吧。」蘇摩沒有理她,徑自踏入了後院。

「我叫阿繯。「那個小丫鬟終於醒悟過來,連忙側身讓他進來,急急想關上門,喃喃:「海皇蘇摩,真的是您?我、我前幾日才聽說了海皇復生的消息……龍神騰出了蒼梧之淵,全天下的鮫人都看到了,真的是做夢一樣啊!」

龍神……聽到這兩個字,蘇摩稍微愣了一下。

——不知道如今蛟龍是否抵達了復國軍大營?而那邊的戰況又是如何?

如今月已經中天,開鏡之夜的鏡湖波瀾不驚,映著高空明月,宛如璀璨的琉璃鏡——又有誰知道,萬丈深的湖水底下,正在進行著一場異常激烈的戰鬥!靖海軍團出動了大半軍力,圍攻復國軍在鏡湖底下的大營,來勢洶洶,幾乎是誓在必得。

不知道復國軍的戰士們,是否能抵抗得住滄流人的那些機械怪物?

想起半日前分道揚鑣時巨龍凝視著自己的眼神,蘇摩的心就往下微微沉了一沉。

是。我讓你失望了,龍神。

七千年來你所期待的、或許是純煌那樣的王者:光明正大,純正寬容,可以為了族人為了海國犧牲一切,完全捨棄了自我——可是,我偏偏卻並不是那樣的人……我永遠做不了純煌那樣的人,因為我並不願捨棄自己的意願。

這樣的海皇,可能會讓等待了千年的你和族人,都感到失望吧?

他有了短暫的走神,而小小的鮫人丫鬟驚喜得語無倫次,還在興奮地不停地說著:「剛剛文鰩魚飛回來說海皇到了葉城——我還不敢相信真的,結果您卻馬上就到了……就像做夢一樣啊!」

蘇摩只是搖了搖手,令她暫勿關門,讓身後的白薇皇后一起進來。

那個叫阿繯的少女住了口,好奇打量了跟蘇摩一起來的人,眼底立時露出警惕和敵意來——不是同族?海皇帶來的人,居然是一個空桑人!

她不再滔滔不絕,咬緊了嘴角,有些不安地看著這個銀髮女子。

「是同伴。」蘇摩短促地說了一句,然後回頭對白薇皇后道,「我有事過去一下。」

——踏入葉城不久,他就聽到了空氣里傳來用「潛音」發出的訊號:那是有同族用本族特有的方式在呼喚,希望能聯絡上復國軍。

「星海雲庭館主湄娘,有要緊事稟告復國軍大營。」

那條傳訊的文鰩魚開闔著嘴巴,停在他指尖上稟告,殷切地望著他。

星海雲庭?在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時,心裡的那片黑暗之海驟然起了波瀾,讓他的眼神都黑了下去——沒有人比他知道,這個地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葉城最奢華的女伎館,百年來一直極負盛名,在葉城上百家歌姬女伎館裡都稱得上是翹楚,讓整個大陸、甚至遠自中州的富豪都是其座上客,一擲千金,以一親星海雲庭里的花魁芳澤為榮。

然而沒有人知道,這座銷金窟其實是海魂川的其中一站,而館主湄娘更是復國軍里隱藏得最深的戰士之一——如今她甘冒大險派出文鰩魚四處傳訊,定然是遇到了極其重要的事情,必須儘快和復國軍大營取得聯繫。

目下復國軍正在應對來犯大敵,只怕分不出手來顧上這邊,既然今夜順路,就過來看看這邊的情況。

白薇皇后沉默地望著他拂袖離去,心裡隱約明白他其實並不願意呆在她身側——

「白瓔,快些醒來啊……你到底在想什麼?」白薇皇后站在後院剪秋蘿的陰影里,將手按在心口,低低問身體里另一個靈魂。

白瓔沒有回答她。

自從帝都上空那一場星盟血誓後,她就一直沉睡著,不想再醒來——就像百年前,因為無法直面,選擇了十年沉睡。

可笑啊……自己的這個血裔還真象個孩子。以為在抉擇到來時,把頭埋入沙堆里閉上眼睛,就可以逃得了一世么?

或者說,她此刻的沉默,正是因為在做著某種艱難的決定?

她靜默地沉睡著,然而她的靈並不是沒有任何波動的——在方才的海國館裡,看到那些囚籠和籠中的奴隸時,白薇皇后能感覺到靈體內有暗流悄然涌動,每一次起伏都是微妙而激烈的,帶著種種痛楚、悲哀和強烈的憐惜。

但連和她共處一體的白薇皇后,也並不明白這個血裔到底在想著一些什麼。

還有一個多時辰便要到黎明了,白薇皇后望著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冥靈都是虛無的,本來根本不會在月光下留下任何影子。然而,此刻她徘徊月下,卻看到了自己的剪影落在冰冷的白石鋪地上,影影綽綽,介於有和無之間。

——她知道,那是因為星魂血誓的原因。

在蘇摩咬破舌尖、將自己的血喂入她嘴裡的剎那,她所在的暗星軌道被強大的念力偏移,離開了那條通往隕落的道路,和新海皇的軌道合併,從此共享同一個命運。他將一半的生命和她分享,包括他自己的血肉和壽數。

從此後,這個冥靈不再畏懼於日光,也不再是無形的虛幻之體。

是這個我行我素的海皇,任性地將六星的預言打破了呢……

白薇皇后凝望著地面上的影子,心裡有某種悲哀湧現:可是,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不惜打亂天宮來將她的宿命拉出軌道——究竟值得么?

六星本來就是暗星,在無色城打開後、便應該照著宿命的軌跡運行,向著空無的黑暗中墜落。當六星歸位、無色城開的時候,鏡像倒轉,一切煙消雲散。

——這,本來該是命定的結局。

而這個新海皇居然為了漫天星斗中的其中一顆,付出了一半生命的巨大代價,不顧一切的伸出手打亂了天宮,干擾了整個雲荒命運的起落!

他不甘心,他想要和命運角力,和洪荒的力量對抗——可這,又將會帶來怎樣的結局?

是終究能扭轉宿命,還是和白瓔一起被命運的洪流所吞噬?

這,連她也不能預測啊……

白薇皇后仰頭看著黑夜,九天之上有無數冰冷的眼睛同時也在凝視著她——她微微嘆息,足尖一點,輕輕飄上了一顆花樹,隱身在暗影里。默默地將戒指褪下,雙手合十地壓在手心,白薇皇后在冷月下盤膝而坐,呼喚著隱藏在戒指內的戒靈。

畢竟被封印了七千年,回到這個人世的她,自身也已然極其衰弱。實體早已被消滅,靈體也衰竭到無法維持,雖然寄居在白瓔這個直系血脈身上,然而這個靈體也並不好用。她依然不能通過借用白瓔的靈體,來自如地操控后土一系的力量。

——日出之時兩人便要聯袂進京,從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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