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瘟疫還要傳播,火葬還要增加;

除非大王不要一文贖金,

將那黑眼姑娘送還給她的克羅莎。

——蒲柏譯《伊利昂紀》①

①《伊利昂紀》第一卷。

當恩卡斯在部署他的兵力時,森林中一片寂靜,除了那幾個參加會議的人之外,看似從未有人居住過,就像剛從全能的造物主手中放下一般。不管朝哪個方向看去,都能看到林木間那條條又長又暗的深影。這兒,看起來沒有一樣不適合這兒寧靜、安詳的景色。處處可以聽到小鳥在山毛櫸的椏枝間拍翅振翼;偶爾,也會有隻小松鼠掉落一個堅果,嚇得這些人急忙抬頭看一眼,但這只不過是一會兒的事;而當這一時的打擾一過去,便只聽見風在頭頂低語,輕拂著森林青蔥起伏的樹梢。除了溪澗湖泊之外,這一片廣袤的土地上,無處不籠罩著這樣的濃陰。在特拉華人和敵人營地之間的這片荒野里,顯得如此幽靜、沉寂,彷彿從來沒有踩上過人類的足跡。可是,那個有責任走在最前頭的鷹眼,對那些即將與之戰鬥的敵人的性格,知道得一清二楚,沒有輕信這種表面的寧靜。

偵察員看到自己那支小小的隊伍已經集合起來,便將鹿見愁往腋下一夾,發了個暗號,要大家跟著他走。他領著大家往回走了幾十碼,來到了一條剛才走過的小溪旁,下到了溪水裡。他在這兒停住了腳步。等到所有認真小心的戰士都來到他身邊後,他用特拉華語問道:

「我的小夥子裡面,有誰知道這條小溪通向哪兒?」

有個特拉華人伸出一隻手,分開兩隻伸出的手指,用這表明有兩條河匯合的樣子,答道:

「走不到太陽下山的時候,這條小溪就會匯合進那條大河,」接著,他又指著他所說的方向,補充說:「這兩條河養活了很多河狸。」

「我也這麼想的,」偵察員抬頭朝樹頂空隙處看了看,回答說,「這從水流的方向和山勢就可看出。朋友們,在遭遇上休倫人之前,我們必須在河岸的掩護下前進。」

他的夥伴們照例簡單地喊了一聲,表示贊同,但看到他們的首領帶頭準備繼續前進時,有一兩個戰士卻做著手勢,表示事情還沒全部辦妥。鷹眼懂得他們的意思,回頭一看,結果發現,原來是那位聖歌教師,迄今為止一直跟在隊伍的後面。

「朋友,你要知道,」偵察員帶著一點也許自認為不算過分的驕傲神氣,嚴肅地對他說,「這是一支精選出來執行最危險任務的突擊隊,指揮這個隊伍的人——這話由另一個人來說也許更有力量——是不會讓他們閑著的。五分鐘也不會有。最多要不了半小時,我們便要在休倫人身上踩過去,不管他們是活的還是死的。」

「儘管你沒向我說清你的意圖,」大衛答道,他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暈,他那一向呆板茫然的眼神中,也隱約閃現出一點異常的熱情光芒,「可是,你的部下使我想起雅各的孩子,他們走上戰場去抗擊示劍人,就是因為有人邪惡地想要和上帝寵愛的民族裡一個女人成婚①。現在,你們要找的那姑娘,我也曾和她同過路,共過禍福;雖然我不是個身束腰帶、手執利劍的戰士,但為了她,我也願意助上一臂之力。」

①典出《聖經》。示劍姦汙了雅各的女兒底拿後前來提親,雅各的兒子西緬和利未施計殺死了示劍父子和示劍城裡的全部男人,救回了妹妹底拿。詳見《聖經·舊約·創世紀》第三十四章。

偵察員猶豫了一會,彷彿心裡在權衡著接受這樣一個奇怪的志願兵的利弊關係,然後才回答說:

「你不懂得使用任何武器,你也沒有帶槍;相信我,明果人是會對我們以牙還牙的。」

「我雖不是個喜歡誇口、嗜殺成性的歌利亞①,」大衛一面回答,一面從他那件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衣服裡面抽出一根投石環索來。「但我可沒有忘記那個猶太孩子②的榜樣。年輕時,這種古老的武器,我曾練過很久,也許,這套功夫還沒完全忘掉哩。」

①典出《聖經》。歌利亞為非利士人中的勇士,他在陣前口出狂言,向以色列人挑戰,結果被耶西的小兒子牧羊娃大衛用投石器打死。詳見《聖經叫日約·撒母耳記上》第十七章。

②指前注中的牧羊娃大衛。

「唉!」鷹眼朝他的鹿皮投石環索和圍裙①,用冷冷的、使人喪氣的目光看了一眼,說,「要是敵人使的是弓箭,或者甚至是刀子,那你這東西也許還能起點作用;可是這些明果人是法國佬給的裝備,每人手裡都有一支好槍。不過,看來你倒也真有點福氣,槍林彈雨中平安無事。到現在為止,你確實這樣……少校,你怎麼摳著扳機呀?早開一槍,就會使咱們白白丟掉二十來塊頭皮的啊……唱歌的,那你就跟著走吧;吶喊的時候,你也許有用處。」

①圍裙中放了投石器用的石頭。

「謝謝你,朋友,」大衛一面回答,一面像他那位尊貴的同名人一樣,又從溪灘里挑了一些卵石,「我雖然不想去殺人,可要是你把我趕走的話,我的心靈是會受到折磨的。」

「記住,」偵察員意味深長地輕輕拍拍自己的腦袋——那兒正是大衛尚有餘痛的地方——接著說,「我們是去打仗,不是去唱歌。所以,在沒有到齊聲吶喊的時候,除了槍聲,什麼聲音也別發出。」

大衛點點頭,表示完全接受這些條件;於是,鷹眼又朝夥伴們認真看了一眼,做手勢要大家繼續前進。

他們沿著河床走了約摸一英里。雖然兩面都有陡峭的河岸,岸邊還長滿濃密的灌木,可以做掩護,不致有被人發現的危險,但是一路上,他們還是毫不疏忽地採取一切措施,以防印第安人的襲擊。兩岸都各有一名戰士匍匐前進,以便不時注意森林中的動靜;而巳每隔幾分鐘,隊伍都要停下來,以普通人簡直難以想像的敏銳耳朵,諦聽一番,看看有沒有可疑的聲音。可是,他們的行軍,並沒有受到干擾;最後,終於來到了這條小溪匯人大河的地點,一路上也沒有發現任何微小的跡象可以說明敵人已經注意到他們的行動。偵察員又命令大家就地休息,以便研究一下這一帶的情況。

「看來我們碰上個適宜作戰的好天氣了,」他抬頭看了看開始在空中馳過的幾大片烏雲,對海沃德說,「強烈的陽光下,槍筒子發亮,對瞄準很不利。眼下,一切都很順利。風是從敵人方向吹過來的,它會帶來他們的聲音,也會帶來他們的炊煙。這就幫忙不小啊。從咱們方面來說,一定得先放上一槍,而後對方才會知道哩。不過,我們的掩護物可是到此為止了;河狸在這條河裡已經住了好幾百年,它們又要吃,又要築水壩,這一來,正像你們看到的,這兒多的是剝光皮的樹樁①,少的是活著的樹木。」

①河狸以樹皮及草本植物為食。

鷹眼的這幾句話,確是對他們眼前的景色一番很好的描寫。那河面忽窄忽寬,有的地方,窄得像穿過岩石間的狹縫,有的地方,則寬達幾英畝,形成一片片寬闊的水面,簡直可以叫做池塘。兩邊的河岸上,到處都是腐朽不堪的枯樹,在有的搖搖欲墜的樹榦上,枯枝還在風中呻吟,有的則最近才被剝走它賴以生存的神秘的粗糙外衣,只留下個赤裸裸的軀幹。在死樹枯枝中間,還七零八落地橫著一些長長短短、布滿青苔的木樁,就像是從前在這兒住過的、早已去世的一代人留下的遺迹。

對所有這一切也許從未有人注意過的細枝末節,偵察員都做了認真細心的觀察。他知道,休倫人的營地就在這條河的上游,離這兒不到半英里;一直來,他特別擔心有敵人潛藏著的危險,可是,怎麼也找不出一點有敵人在這兒埋伏的蛛絲馬跡,這使他感到大惑不解。有一兩次,他幾乎就要下令向前突進,對敵人的營地進行突然襲擊;可是他的經驗又立刻提醒他,這種無益的舉動是很危險的。於是,他又用心地仔細諦聽著,在恩卡斯那個方向,有沒有廝殺的聲音;可是他什麼也聽不見,只有風在呼嘯,它開始陣陣地掃過森林,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最後,他還是按捺不住,屈服於自己少有的急躁情緒,不再根據他的經驗詳加考慮,而決定讓事情見個分曉,打算不顧有暴露兵力的危險,小心然而堅定地沿河向上游挺進。

偵察員觀察情況時,是站在一叢灌木後面隱蔽著的,他的同伴們則仍然伏在那條小溪流過的溝谷下面。但當他們一聽到他那低微而清晰的暗號時,全隊人便像眾多的憧憧鬼影,立刻悄悄地爬上岸來,默不作聲地聚集在他的身邊。鷹眼朝他決定的前進方向指了指,自己便帶頭向前走去。隊伍改成了一路縱隊,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踏著鷹眼的腳印前進;如果不把海沃德和大衛算在內,那條足跡,看上去彷彿只由一個人走出來一樣。

可是,當隊伍剛從隱蔽處走出不久,就突然聽到背後響起一陣十來枝槍一齊發出的排射;有個特拉華人,像只受傷的鹿似的,高高地跳了起來,緊接著便跌倒在地,死了。

「啊!我擔心的就是這一著!」偵察員用英語叫了起來,但他立刻又用特拉華語喊道:「注意隱蔽,弟兄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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