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要是我饒過了他,

讓我們的民族永遠沒有翻身的日子。

——莎士比亞①

①《威尼斯商人》第一幕第三場。

印第安人選來歇腳的陡峭的小山,很像是座人工堆成的錐形土丘。這樣的小丘,在美洲的河谷地帶是經常可以見到的,不過這一座更高、更險峻而已;它的頂上雖然也和常見的一樣平坦,但有一面的山坡卻顯得特別陡峭。作為一個歇腳的地方,這兒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優點,只是它的高度和地形都特別宜於防守,幾乎不可能對它進行突然襲擊。不過,海沃德已經不再指望有什麼救兵出現了,現在,時間和距離都已經使得救援成為不可能,他也就無意再去細察眼下這特殊的情景,只是一心想著怎樣來安慰和鼓勵那兩位纖弱的女伴。他讓那兩匹馬在山頂上稀疏的樹枝和灌木上吃點新枝嫩葉,一面便將餘下的乾糧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山毛櫸的樹陰下攤了開來。

儘管他們趕路匆忙,有一個印第安人還是抓住機會用箭射死了一隻走散的小鹿,他割下較好的一部分肉,搭在自己肩上,一直背到了這個歇腳的地方。用不著藉助任何烹調技術,他立刻就和同伴們一起狼吞虎咽起來。只有麥格瓦一人沒有參加這令人作嘔的「宴席」,他獨坐一旁,顯然正陷入深深的沉思。

有現成食物可以充饑的時候,竟然忍著不吃,這在一個印第安人來說,實屬罕見,因此這事終於引起了海沃德的注意。年輕軍官思忖,這個休倫人此時一定是在考慮一個最適當的辦法,以避開同夥們的注意。為了能給他出點主意,幫助他完成這一計畫,以及加強對他的誘惑作用,海沃德便離開那株山毛櫸,裝出毫無目的地隨便走一下的樣子,來到刁狐狸坐著的地方。

「麥格瓦面對太陽走了這麼久,難道還沒有逃開加拿大人①的危險嗎?」他問道,彷彿他們之間早有默契,不再有什麼疑慮。「威廉·亨利堡的首領要能早點見到他的女兒,不是更加高興嗎?要是還得再過上一夜才見到她們,說不定會使他的心腸變硬,賞金方面也沒原來那麼慷慨哩!」

①指法國人。

「難道說,白臉孔對自己的孩子,早上會比晚上少愛一些嗎?」印第安人冷冷地問道。

「那當然不是這樣。」海沃德生怕自己已說錯了話,急忙糾正說。「不錯,白人確實常常會把自己的祖墳給忘了,有時候也會想不起他應該愛的和答應要愛的人,但是對自己子女的鐘愛,是永遠也不會消減的。」

「那個白頭髮首領的心這樣軟,會老是想著他的女人給他生的孩子嗎?他對他的戰士可硬得很哩,眼睛就像石頭一樣!」

「是啊,他對那班玩忽職守的懶漢是很嚴厲的,但對那些勇敢認真的戰士,卻是一位公正仁慈的首領。我見到過許多寵愛子女的父母,但從沒見過對孩子有他那麼慈祥的父親。麥格瓦,你看見他,是這白髮老人在戰士面前的時候,我看見他談起眼下在你手中的這對女兒時,他的眼睛可是濕漉漉的哩!」

海沃德停頓了一下,因為他看到這個注意地聽著的印第安人黝黑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但又猜不透這表情究竟表明了什麼。開始,當聽到那種父女感情時,他彷彿在想著那筆答應給他的賞金,由於這種感情,那筆獎金有了可靠的保證;可是隨著海沃德往下說,他那原本高興的表情,卻變得非常兇狠,使人不能不憂慮,這是出於某種比貪婪更為不祥的憤怒。

「去吧。」休倫人霎時抑制下令人驚詫的表情,臉色僵冷得像死人一般地說。「去對那個黑頭髮的女兒說,麥格瓦要和她說話。那個父親應該記住他的孩子答應的事情。」

海沃德把這看成是麥格瓦怕答應給他的獎賞會落空,希望多一個人可以多一份保證,也就只好不情願地緩步走回到姐妹倆休息的地方,把談話的大意告訴了科拉。

「你已經懂得印第安人希望要的是什麼了。」海沃德在領她到麥格瓦跟前去時,最後對她叮囑說。「因此不論火藥也好,毛毯也好,你一定要毫不吝惜地答應給他。像他這樣的人,最看重的是燒酒;要是你能答應以個人名義再給他一點好處,那就更好了。關於這一點,你完全懂得該怎麼做的。記住,科拉,就連你的生命,還有艾麗斯的生命,多少都靠著你的才智和機靈了。」

「還有你的生命哩,海沃德!」

「我的生命是無關緊要的了,我早已把它賣給我的國王了。因此,任何一個敵人,只要他有這個能力,都可以把我作為一個俘虜來逮捕。我並沒有父親在等著我,也沒有多少朋友會來痛惜我的厄運,這都是我年輕貪求榮譽惹的禍。噓,別做聲!已經到了,那印第安人就在前面。喂,麥格瓦,你想和她談話的小姐來了。」

印第安人慢慢站起身來,默默地、一動不動地站了約摸分把鍾,然後做手勢要海沃德退下,並且冷冷地說:

「當休倫人和女人談話的時候,他部落里的人都是迴避不聽的。」

海沃德聽了依舊站在那兒,像是不願照辦,可是科拉卻鎮靜自若地微笑著說:

「你聽見了吧,海沃德,至少,為了策略上的需要,你也得退下。到艾麗斯那兒去吧,安慰安慰她,把我們重又有了希望的前景告訴她。」

她等到海沃德走了之後,才回過頭來,用自己那女性的尊嚴聲調和姿態對麥格瓦說:「刁狐狸想和孟羅的女兒說點什麼呢?」

「你聽著。」麥格瓦說著,就用一隻手緊緊抓住科拉的手臂,像是要她拿出最大的注意力來聽他的話似的,對此科拉立即有禮貌地堅決予以拒絕,把手臂從他的手掌中抽了出來。「麥格瓦出身大湖區紅人的休倫族,生來就是一個酋長和戰士;在第一次見到白臉孔前,他曾看到過二十個夏天的太陽把二十個冬天的積雪化成流水,淌進小河。那年月,他是很快活的!後來,那些加拿大父親①闖進了林子,他們教會他喝火水,這一來,他就變成一個無賴漢了。休倫族人,像追一隻圍獵的野牛一樣,把麥格瓦攆出了他祖祖輩輩居住的森林。他逃到了湖岸邊,隨著來到了大炮城②。在那裡,他靠打獵和捕魚為生,可是後來人們又把他趕進森林,落到了他的敵人手中。一個生來就是休倫人的酋長,結果卻當了莫霍克族的一名戰士!」

①指法國人。

②印第安人對當時屬法國人的路易斯堡的稱呼,該城於一七五八年七月被英國人佔領。

「這樣的事我過去聽說過。」看到他停住了話頭,彷彿要強壓住由於慘痛的回憶而引起的怒火,科拉插嘴說。

「刁狐狸的頭不是石頭做的。難道這是他的過錯嗎?是誰給他喝的火水?是誰使他變成一個無賴的?是白臉孔,是皮膚和你一樣顏色的人!」

「難道說,世界上那班自私自利、毫無道德的人,只因膚色像我一樣,一切就得由我來負責嗎?」科拉沉著地對那個激動的土人反潔道。

「不!麥格瓦是個男子漢,不是一個傻瓜;我知道,像你們這樣的人,是決不會張嘴去喝那種火水的。大神早已把智慧給了你們了!」

「那麼,對你的不幸,不說對你的錯誤,我又得做點什麼,或者說點什麼呢?」

「聽著,」印第安人又恢複到他原來那種一本正經的態度說,「當英國老爺和法國老爺開起戰來的時候,刁狐狸就站在莫霍克人一邊,來反對他自己的部族。白臉孔把那些紅皮膚從他們打獵的地方趕了出來,可是現在,到了他們打仗的時候,白人卻又來領導他們。駐守在霍里肯湖邊的老首領,你的父親,便是我們隊伍的大首領。他吩咐莫霍克人做這做那,要大夥都聽他的。他還立下一條規矩:要是一個印第安人喝了火水,走進他的戰士篷帳,那就是一件不可饒恕的事。麥格瓦傻裡傻氣地張嘴喝了,這種火熱的水竟把他帶進了孟羅的屋子。那白髮老頭是怎麼處置他的?還是讓他的女兒來說吧。」

「他沒有忘掉自己說過的話,因而公正地懲罰了那個觸犯規定的人。」無所畏懼的姑娘回答說。

「公正!」印第安人重複了一聲,凶相畢露地睨視著她那頑強不屈的臉容。「自己幹了壞事,過後反而為這去懲罰別人,這難道是公正的嗎?那時候,麥格瓦的腦子已經由不得自己,害得他那麼說那麼做的全是火水!可孟羅不相信。這一來,這個休倫族的酋長,就當著全體白臉孔戰士的面被綁了起來,像條狗似地挨了一頓鞭打。」

科拉一直默不作聲,她不知道該怎樣用印第安人能夠理解的方式,來為父親這種輕率的嚴刑拷打辯護。

「瞧!」麥格瓦一把扯開胡亂地遮住塗有花紋的前胸的薄花布,接著說。「這些全是刀子和槍彈留下的——是一個戰士可以用來對同族人誇口的標記;可是那個白髮老頭,卻在這個休倫族酋長背上留下了許多鞭痕,他得像個婆娘似的,把它們用白人的印花布遮起來。」

「我一直認為,」科拉說,「印第安戰士的忍耐力是很強的。對於肉體上遭受的痛楚,他的精神是感覺不到的,也是不會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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