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這兒的土地還沒有開墾,

我們的江河就漫到岸沿;

流水歡唱出的美妙歌曲,

在清新廣闊的林中迴旋;

激流在奔騰,溪澗在蹦跳,

樹陰下噴涌著眼眼清泉。

——布萊恩特①

①威廉·布萊恩特(一七九四—一八七八),美國詩人。此節引自《在祖先墳前的一個印第安人》。

我們暫且讓那輕信的海沃德和他的同伴們,朝那潛伏著如此狡黠的土人的密林深處走去,現在先來敘述一下離這兒向西幾英里之外一處地方的情景。

這一天,有兩個人坐在一條湍急的小河邊,看樣子像是在等候什麼人,要不就是在等待著什麼預定的事情發生。小河離韋布將軍的據地只有一小時的路程,岸上的樹木,華蓋似的枝葉一直伸展到河邊,低垂在水面,使河水的顏色顯得更加幽暗。太陽的光線已開始變得不再那麼強烈,白天的酷熱也已減退,空氣中,瀰漫著從溪澗和泉水中升起的清涼水氣。這隱僻的森林深處,充滿了一片美洲七月悶熱天氣特有的恬靜。打破這一恬靜的,只有那兩人的低語,以及偶爾傳來的幾聲啄木鳥懶洋洋的啄木聲和絢麗的樫鳥不調和的鳴叫,或者是遠處一座瀑布隱約的轟鳴。

可是,這種微弱、斷續的聲響,在這兩個森林居民聽來已經太熟悉了,不再能分散他們興趣盎然地聊天的注意力。兩個閑聊的人中,有一個是紅皮膚的印第安人,一身林中土著的打扮;另一個雖然皮膚也已曬得黝黑,也是近乎印第安人的粗陋裝備,但他的膚色要談得多,看來可能是個歐洲人的後裔。

那個印第安人,坐在一棵倒地的長滿苔蘚的樹木一頭,他認真、誠摯地說著,還用他那印第安人在辯論時常有的沉著而又富於表情的手勢,來強調他的語氣。他的軀體幾近赤裸,身上用黑白兩色畫著象徵死亡的可怕的花紋。在他那剃得光光的腦袋上,只有頭頂心留著一簇著名的、表示勇武的髮髻①,髮髻上沒有別的裝飾品,只有一根老鷹的羽毛②,它橫插在他的頭頂,一頭垂掛到左肩。他的腰帶上,插著一把戰斧,還佩著一柄英國造的剝頭皮的獵刀。一支英國人用來武裝他們的印第安盟友的軍用步槍,隨隨便便地橫靠在他那裸露的、結實的大腿上。寬闊的胸脯,豐滿的四肢,威嚴的臉容——都表明,這個戰士已經到了他一生中的盛年,但還看不出有開始衰老的徵兆。

①印第安戰士僅在頭頂留一束頭髮,其他地方全都剃光。

②只有地位高的印第安戰士,才能戴這種羽毛。

那個白人,從他沒有被衣著遮住的那部分軀體看,顯然是一個從小就歷盡苦辛的人。他的肌肉雖然發達,但並不豐滿,而是顯得有點瘦弱。但是,他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塊肌肉,看來都因長年累月的餐風宿露和茹苦含辛,鍛煉得十分堅強和結實。他身穿一件淡黃色鑲邊的深綠色獵衫,頭戴一頂夏天戴的光板皮帽,腰間束一條只有印第安人才用的貝殼串珠①的腰帶,腰帶上也佩著一柄刀子,但是沒有插戰斧。他腳上的鹿皮鞋,也像土人一樣裝飾得很花哨。他下身的服裝,只能看到露在獵衫下方的一副鹿皮裹腿,裹腿的外側系著帶子,並用鹿筋吊在膝蓋的上端,他肩上還背有一隻彈藥袋和一隻裝火藥的牛角,這就是他個人的全部裝備了。此外,在他身旁的一棵小樹上,還靠著一支很長的步槍②,不少機靈的白人把這種長槍看成是最厲害的火器。這個獵人——或者是偵察員——的眼睛細小,但是明快、銳利、靈活,說話時不住地滴溜溜轉,彷彿在搜尋什麼獵物,或者在疑心潛伏在什麼地方的敵人會突然到來似的。儘管他看來一貫多疑,可是他的面容不但毫不狡黠,而且此時此刻,還有一種剛毅誠實的表情。

①印第安人用做裝飾品,以前亦曾用做貨幣。用五顏六色的貝珠串成的貝珠帶,運用貝珠的不同顏色和不同排列,依據聯想的原理,也可用做記事。

②軍用步槍較短,此種較長的步槍通常為獵人所用。——原注

「欽加哥,就連你們的傳說,也證明我的話是對的。」他用土語說,這種土語是從前居住在赫德森河和波托馬克河之間一帶的土人所用的方言,為了讓讀者方便,現在我們把它比較自由地翻譯出來,同時盡量保留一些這種方言和說話人的特色,「你的祖先來自落日之國,渡過大河①,打敗了這兒的人,獲得了這塊土地;而我的祖先來自清晨的紅色天空,越過鹽湖②,來到了這兒,他們的作為和你的祖先乾的差不多。不過,這件事還是讓上帝來判斷吧,我們朋友之間,用不著多費口舌來爭論了!」

①指密西西比河。

②指大西洋。

「我的祖先是和光身子的紅人並肩戰鬥的!」那印第安人用同樣的語言嚴肅地答道。「鷹眼①,難道印第安戰士的石箭和你們的鉛彈就沒有不同了嗎?」

①即本書的主人公英軍偵察員納蒂·邦波,他本來是個獵人,以槍法著名,自己人管他叫「鷹眼」,敵人管他叫「長槍」。

「雖然老天爺讓印第安人長了紅皮膚,不過他們說的也是有道理的!」那白人一邊說,一邊搖著頭,好像對方要他公平論斷,他也不能無動於衷似的。他遲疑了片刻,覺得自己爭辯不過對方,跟著又重振精神,充分利用他的一點有限的知識,來答覆對方的反駁。「我不是個有學問的人,這一點我並不想隱瞞;不過憑我在獵鹿和打松鼠時見到的來看,我認為我們祖先手裡的一支步槍,也許並不比一張胡桃木做的弓和一支熔石做頭的箭更危險,要是這支箭,是在印第安人的決斷和瞄準下射出來的話。」

「這是你們的上代告訴你們的!」紅人揮揮手冷冷地說。「你們的老年人是怎麼對你們說的?難道他們告訴年輕的戰士說,白臉孔遇到的紅人,都是畫著戰鬥花紋,手握石斧和木槍的嗎?」

「我不是個有偏見的人,也不想誇耀自己的種族優越,雖然就連我在這世界上最兇惡的敵人易洛魁人①,也不敢否認我是一個真正的白人。」偵察兵暗自得意地看了看自己膚色淺淡、瘦削結實的手,回答說,「但作為一個誠實的人,我也樂意承認,對我們白人的許多做法,我是不贊同的。譬如,他們有一個習慣,就是把他們做的、見的全寫在書上,而不是在村子裡告訴大家,好讓膽小的吹牛家的謊言當面拆穿,也好讓勇敢的戰士找到同伴來為自己的實話作證。由於這種壞習慣,一個正直而不願成天和女人鬼混的人,因為忙於看書識字,也許就永遠聽不到祖先的豐功偉績,也認識不到努力勝過前人是一種光榮。說到我自己,我想我們邦波家的人,一向是會打槍的,因為我生來就善於用槍,這一定是一代代傳下來的。正像我們的聖訓告訴我們一樣,不論優點還是缺點,都是天賦的。雖然別人對這種事怎麼看,我不想說。不過,隨便什麼事都有它的兩方面。我倒要問問你,欽加哥,按你們的傳說,我們的祖先最初見面時是怎樣的呢?」

①易洛魁人包括莫霍克、塞納卡等十幾個印第安部落,原居密西西比河中下游一帶,後遷移到五大湖地區;其中大多數原和英國人結盟,英法七年戰爭前期,曾紛紛倒向法國;北美的另一印第安大族阿爾岡昆人(其中包括特拉華族,莫希干族),長期和他們勢不兩立,貶稱他們為明果人、麥柯亞人。偵察員不僅為英國人,而且長期生活在特拉華人中間,故稱易洛魁人為「最兇惡的敵人」。

接著是片刻的靜默,這時,印第安人默不作聲地坐著。然後,他態度肅然地開始說了起來,那莊嚴的聲調,更增加了他的話的真實性。

「你聽我說,鷹眼,你的耳朵聽到的,決不會有半句假話。這全是我的祖先說的,也就是莫希幹人做的。」他略略停頓了一會,朝自己的同伴仔細看了看,然後既像發問又像斷言似地接著說:「我們腳下的這條小溪,是不是到夏天就會變,溪水會變咸,而且還會倒流?」

「是啊,你們傳說里說的這兩件事都是真的,」白人說,「因為我曾去過那邊,而且還親眼看到過。雖然,為什麼原來在樹陰下這麼甜的水,到了陽光下就變得那麼苦,這種變化我到現在都沒弄清楚。」

「還有那水流的方向呢?」印第安人說,他那麼興趣盎然地等待著對方的回答,這正是一個人對自己所關心而又感到驚異的事得到證實時的心情,「欽加哥的祖先沒有撒謊!」

「他們說的和《聖經》一樣正確,這也是自然界中千真萬確的事。人們把這種河水的倒流叫做潮汐。河水六個鐘點向里流,六個鐘點向外流,原因是:海里的水比河裡的水高的時候,水就往裡流,而等到河裡的水比海里的水高,水就又向外流了。」

「樹林里的水和大海里的水,向下流到像我的胳臂這樣時,」印第安人把胳臂伸得平平地說,「就不再流了。」

「是啊,沒有一個誠實的人會否認這一點,」偵察員覺得對方似乎不太相信他對潮汐的奧秘所做的解釋,因而心中感到有點不快地說,「不過,我覺得,只有在小範圍內,而且當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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