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背叛

遙遠的彼岸,伽藍白塔頂上的觀星台中心,一縷輕煙消散在黎明前的夜色里。

「她死了……」深深的神殿里,重門背後,一個古怪的聲音忽然宣告般地低語,「那顆一直壓住破軍光芒的星辰終於消失了——巫真,你再看西方的分野處、能看到什麼?」

璣衡旁,素衣女子震驚地盯著那支熄滅的蠟燭,喉嚨里發出咿啞的驚呼。

轉頭看去,天空中那顆「破軍」陡然黯淡無光——那是她弟弟宿命中對應的那顆星辰。算籌從她手指間落下,雲燭再也支持不住地跪倒在觀星台上,對著神殿深深叩首,卻依然說不出一句話。

「你求我救你弟弟?蠢啊……」神殿內沉默了許久,那個古怪的聲音忽然含含糊糊地笑起來了,「這是好事——你將來會明白。不用太擔心,或早或晚,你弟弟一定會回到伽藍。破軍會再度亮起來……比天狼和昭明都亮!」

雲燭定定看著室內,滿臉詫異,卻不敢表示疑問。

「只是……上一代兩名劍聖,都離開這個雲荒了。」智者的聲音低啞,帶著含混不清的沉吟,「新一代的劍聖……又將為誰拔劍?」

伽藍白塔頂上那支蠟燭熄滅的剎那,還有另外兩個人同時失聲。

空無一物的水底城市裡,銀白色光劍陡然自己躍出劍鞘,光華大盛——白瓔詫異地轉過頭,凝視著躍上半空的佩劍。虛幻的劍光里,浮現出一張素白如蓮花的臉,平靜如睡去。只是乍然一現,隨即消失,劍芒也自己微弱下去。

光劍落回到了主人的手心,可劍柄上刻著的字悄然改變:所有者名字前,都出現了一個小星記號,發出淺淺的金光——那是當代劍聖的標誌。傳承已經完成。

「師傅死了!」白瓔詫然低首看著自己佩劍,脫口驚呼。

正在看著水鏡的皇太子一驚抬頭,看著掩面失聲的太子妃,震驚地看到冥靈眼裡留下虛無的淚水,融入空無一片的城市。白衣女子看著劍光中漸漸消失的容顏,顫抖得不能成聲:「師傅……慕湮師傅……死了……」

「瓔。」頭顱雖然還在遠處看著,手卻已經按住了妻子的箭頭,「別太難過……人都要有一死,不過是另一種開始罷了。」

「可我還沒見過慕湮師傅一面……」白瓔茫然道,只覺心中刺痛,「到死,我都沒慕湮師傅見上一面!」

劍聖門下,同氣聯枝。她少年時授業於劍聖尊淵,其後諸多變故,百年時空交錯,竟從未與另一位師傅慕湮遇見過。然而,無論是在人世、還是成為冥靈,她都能從劍光里照見師傅的容顏,感覺到她的「存在」。

慕湮師傅當年的種種,只是從西京口中聽過轉述,比如章台御使,比如守護和放棄。

然而不知為何,竟然便存了十二萬分的憧憬和景慕。

無色城那樣漫長的歲月里,不見天日之時,她經常想:如果慕湮師傅在,她會有多少話要和師傅說啊……尊淵師傅和西京師兄,都是磊落洒脫的男子,不了解她的心情。墮天剎那,她心中那種絕望和哀痛,只怕只有慕湮師傅懂吧?背叛和重生,劍聖門下兩代女子,都是一樣經歷過的。只不過,她肩上背負的比師傅更重。

所以,她以已死之軀好好地「活著」,眼睛注視著前方的路。

然而,那個在心底被她視為引導者的人,已經離去了。

初夏的風從南邊碧落海上吹來,帶來盛夏即將到來的炎熱氣息。熏然的微風中,澤之國的息風郡沉浸在一片濃重的綠意中。而那蔥鬱的綠在夜色中看來卻是潑墨般的黑——叢叢疊疊,湮沒了中州式樣的亭台樓閣、粉牆黛瓦,把一片繁華的跡象填入墨色。

然而那些曲陌深處、大宅高門內偶爾露出一角獸頭飛檐,卻浮凸隱隱的崢嶸氣息,彷彿有無數雙冷笑的眼睛在暗夜中窺探著大地上繁華一郡。即使如墨般濃厚的夜色,也無法壓住底上暗涌的血色。

息風郡外,剛剛解下酒囊,準備喚出裡面「召喚獸」的男子陡然怔住,不可思議地看著佩劍:憑空里劍芒一閃,一張女子平靜沉睡的素顏浮現,隨即湮滅。銀白色劍柄上,那一個「京」字前面,陡然出現了一個金色的小星符號。

——他已成為當代劍聖。

「當」的一聲響,光劍從他手中墜落地面。風塵僕僕的男子盯著劍柄看了半天,臉色居然是一片空白茫然,似不相信眼睛看到的東西。

靜默中,腰間空空的酒囊里忽然發出了激烈的敲打聲,有個聲音拍打著大聲叫罵:「臭酒鬼!發什麼呆,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我肚子痛死了!」

那個聲音將西京從失神中驚起,手指下意識地伸向酒囊,輕敲幾下,吐出一個咒語。輕輕撲簌一聲,一道光忽然從瓶口擴散開來。黑髮的少女在半空中幻化出了本體,也不和西京打招呼,徑自落到官道旁的一叢灌木後,自顧自伏下了身子。

「該死的,中午吃的都是什麼啊?魚不新鮮,還是…還是那個蘑菇不對頭啊?」好容易從瓶子里脫身出來,肚子顯然是真的吃壞了,咕嚕叫著,腹痛如絞,那笙皺眉捂著肚子,卻從灌木後探出頭,理直氣壯地呵斥,「走開!不許站在這裡……這裡是下風向,你想——」

然而奇怪的是這個平日一定會罵她多事的人,竟然絲毫不聽她說了什麼。

只是彎下腰,怔怔看著掉在地下的光劍——看著看著,忽然膝蓋毫無力氣,一下子跪倒在劍聖之劍面前,臉色剎那間委頓。

「大叔?大叔?」那笙呆了,連忙整理好衣服,捏著鼻子從灌木後跳出來,俯下身忙不迭的問,「怎麼了?腿上的傷又發了?」

銀白色的劍柄滾落在地上,上面的劍芒已經消失,就像一個普通的金屬小筒。那笙這樣大大咧咧的女孩,自然也沒有注意到上面的花紋已經悄然改變:「京」字前面、不知何時居然多了一個小小的星形符號。

西京定定看著那個悄然出現的星,在那笙扶住他的剎那,低聲:「師傅死了。」

「嗯?」那笙一時間愣了一下,扶住他的手停了一下,「你有師傅?從來沒聽你說起啊。」

西京哼了一聲,沒心情和她羅索,俯下身去拿起那把光劍,然而不知道是否心情尚未平復,一連伸了幾次手、光劍卻幾次從手指間漏了出去。那笙在一邊看得著急,忍不住低下頭去替他撿那把光劍。

「別!」西京霍然一驚,厲聲阻止。然而卻已經來不及,那笙在手指接觸到光劍的剎那、身體立刻被凌空彈開,尖叫著往後倒飛出去。

「小心!」西京也顧不上光劍,腳尖發力、縱身撲出,在那笙掉進那一從灌木前抓住了她,攔腰橫抱著,一轉身落到了地上。

「小心!」這一次的警告卻是出自東巴少女的嘴裡,那笙驚叫著看著地下,拉住了西京。被那樣驚惶失措的警告嚇了一跳,西京凌空提氣,在腳剛沾到地面的瞬間再度飛縱,半空一連幾個轉折、落到了方才平曠的官道上,才出聲問懷裡這個尖叫的女孩:「怎麼?」

「踩……踩上了……」那笙盯著他的腳,結結巴巴。

「踩上什麼?」確定周圍沒有危險後,西京莫名其妙地問那笙,將她放下地來,告誡,「以後不要再碰我的劍,知道么?——和以前不一樣了……劍聖之劍,再也不能容許外人觸碰,否則必將遭受反擊。」

那笙卻沒有注意他講了什麼,只是盯著他的靴子,忽然紅著臉,一拉他的袖子轉身向著溪流走過去:「快去衝掉,你踩上了啦!」

「嗯?」西京尚自莫名其妙,只好拿起光劍被她扯著走,順著她的視線看向自己的靴子,看到了鞋跟上的污物,皺眉,「奇怪,哪裡踩上的狗矢?」

「快去!」那笙忽然猛力一推,西京踉蹌著一腳踩進了溪里。

「死酒鬼……居然、居然罵我是狗?!」再也忍不住,那笙紅著臉跳了起來。

西京驀然間明白過來,笑得彎下腰去。

「還笑……今天別想我給你做飯。一定是你不好,中午採的蘑菇有毒!」看到劍客笑得前俯後仰,那笙紅了臉,恨恨低語——卻忘了如果是蘑菇有毒,對方如何還能笑得這般開心。然而一邊嘀咕,東巴少女卻是一邊沿著溪水尋覓起來,翻動著石頭尋找貝殼魚蝦,折下水芹菜和紅芥,開始準備著晚上的飯。剛選了一個地方生火,忽然想起什麼、回頭看了看那一叢灌木,立刻皺眉,遠遠挪開換了個地方。

西京坐在石上,將靴子踩在溪水裡,讓水流沖刷著,把玩著那把銀白色的光劍,側頭看著東巴少女——雖然是被裝在酒囊裡帶著走,可連日的衝殺劫難、已經讓這張無憂無慮的臉上也有了困頓的疲憊。

已經到了息風郡……眼看離九嶷已經不過數百里。

然而,經過昨日那一次遭遇戰、顯然征天軍團變天部已經得知了自己的方位,所有滄流帝國軍隊的追殺也將不期而至吧?剩下的幾百里,只怕每前進一步都要用屍體鋪就!

西京活動了一下手腕和腿部,昨日受的傷剛剛癒合,一動就是鑽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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