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落日

「天呀……珠珠!你看,他多麼棒!」央桑怔怔站在火邊,一時竟忘了要上去領舞,「多麼棒!他……他比我還跳的好!珠珠,我的雲錦腰帶呢?雲錦腰帶呢?」

「什麼?」貼身女奴嚇了一跳,牢牢按住了衣袋,失驚,「公主!你要雲錦腰帶幹什麼?」

「你知道我要幹什麼!」紅衣公主的眼睛還是看著人群中那個皎皎不群的影子,不耐,「快給我!我以後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啦!」

「不行!」珠珠一向嘻嘻哈哈,這次卻按緊了口袋,倒退,「公主,不行的!」

「有什麼不行!」央桑終於憤怒了,跺著腳,「那是我織出來的雲錦腰帶!我要給誰就給誰!」

「公主織的雲錦腰帶,只能給大漠上最英武的勇士——雲錦腰帶給了誰,公主就是誰的!」貼身女奴連連倒退,聲音顫抖,「可是……可是他是個冰夷啊!是個冰夷!」

「冰夷又怎麼樣!」央桑眉毛一挑,大眼睛閃出亮光,瞪著珠珠,「我就喜歡冰夷!摩珂還不是把雲錦腰帶偷偷給了那個瞎眼的琴師……都不知到他的來歷。你為什麼就不說什麼呢?快把雲錦腰帶給我!不然我拿鞭子抽你了!」

然而珠珠只是一個勁地搖頭,眼看那邊歌舞消歇,那個白袍的年輕人從人群中離去。央桑急了,乾脆真的一步跳過去,劈手便奪,連著幾鞭啪啪將女奴趕開。珠珠知道小公主烈火般的脾氣,也不敢反抗,只是護著頭臉連連後退、一邊叫著摩珂公主的名字,希望向來能壓住妹妹的大公主能過來勸解。然而摩珂公主此刻不知道跑到了哪裡去,冰河琴師也不見蹤影,女奴躲不了一會就被央桑抓住。

慕湮剛和羅諾頭人說完話,不知為何覺得胸口有些隱隱作痛,生怕自己會在盛宴中沒有預兆地倒下,連忙和曼爾哥族長做別。然而轉動輪椅,卻不見雲煥的身影。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喧鬧,人群往外齊齊一退、發出震驚的低呼。

「那邊怎麼了?」慕湮眼睛看向方才還載歌載舞的火堆,流露出些微的焦急,「出了什麼事?」

羅諾頭人也是一驚,脫口:「糟糕,莫不是城裡冰夷軍隊又來驅趕了?」

——這些年來冰族處處管制著大漠上的各部,不僅不許牧民們再過隨水草遷徙的游牧生活、強制他們在帝國所圈的土地上定居,日常種種宗教祭祀也被禁止。連年年五月十五驅逐邪魔後的謝神儀式,也不得不在夜間進行、天明前結束。

然而此刻天尚未亮、空寂城裡冰夷的鎮野軍團就趕來驅趕牧民了么?

黎明前最黑的天幕下,篝火靜靜燃燒,映紅天空。然而火堆旁只站著兩個人——其餘牧民在驚呼中下意識地退後,一下子將火旁的場地空了出來。只餘下紅衣小公主央桑,怔怔地一手捧著一條五色絢爛的錦帶、一手握著鞭子,看著面前白袍來客,渾身微微顫抖。雲煥不發一言地站在那裡,平舉的右臂上衣衫碎裂,赫然有一道鞭痕。

「煥兒?」「央桑?」

空桑女劍聖和曼爾哥的族長同時脫口驚呼,忍不住雙雙上前。

「啪!」那個瞬間,呆若木雞的小公主忽然動了,一鞭子就抽向雲煥,又急又狠。旁邊牧民眼看公主居然再度向女仙帶來的貴客動手,這回反應過來了,紛紛驚呼著上前阻止。

雲煥看著鞭子迎面抽過來,也不閃避,只是豎起手臂生生受了這一記。央桑公主這時終於說出話來了,嘴唇微微顫抖,猛然大哭起來,劈頭蓋臉地猛抽鞭子:「你、你說什麼?你不要——你不要?你說什麼……」

「抱歉,公主,我不能要。」鞭子倒是沒有多少力道,雲煥只是覺得心裡煩躁——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對於莫名其妙找上來的這番風波有些不耐煩。若不是看到師傅在旁邊、又不能和這些大漠上的牧民翻臉,他早就想劈手奪過鞭子折為兩段。

「你竟敢不要!我、我十五歲織了這條雲錦腰帶後,多少英雄勇士為了得到它不惜血染大漠……你、你竟敢不要!」紅衣的小公主十七年來從未有這一刻的憤怒和屈辱,一向高傲的她終於忍不住在所有牧民前面大哭起來,用盡全力一鞭抽過去,哭喊,「父王!父王!我要殺了他!」

這一鞭剛接觸到雲煥的小臂、忽然憑空啪的響了一聲,節節寸斷,散了一地。

輪椅尚未擠到人群中,慕湮只來得及並指凌空斬去、將皮鞭在瞬間粉碎。所有牧民嚇了一跳,看到女仙動怒,不由自主地臉上現出敬畏的神色。

「胡鬧!」羅諾族長走得比慕湮快,此刻已經三步兩步沖入人群,一看女兒手上那條雲錦、便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心中又急又怒,一個耳光便落到了小女兒臉上,「不要臉的丫頭!居然把雲錦給冰夷!」

話一入耳,慕湮感覺到雲煥肩背陡然一震。她知道弟子那酷烈的脾氣,心下一驚,連忙輕輕伸手拉住雲煥被抽的流血的手臂,對他微微搖頭。感覺師傅溫暖柔軟的手拉著自己,雲煥心頭一震,將光劍緩緩鬆開,低頭對師傅勉強笑了笑,不說話。

「哇……」央桑第一次被父親當眾責打,愣了愣,忍不住痛哭,「為什麼打我!是父王說的,雲錦腰帶給誰由我自己高興——哪怕給是給盜寶者!」

「給盜寶者也不能給那些冰夷!」羅諾頭人向來把女兒看作自己的驕傲、妻子去世後對她們寵愛之極,但此刻居然看到小女兒公開向一個路過的冰族示愛,還被拒絕,登時憤怒得猶如一頭獅子。

再也顧不上那個冰夷是和女仙一起來的,族長咆哮著一把奪過女兒手中的雲錦,幾下撕得粉碎,丟到火里:「我羅諾沒有嫁給冰夷的女兒!曼爾哥部也沒有向冰夷獻媚的女人!他們奪走我們的土地、欺壓我們、侮辱我們的神……十五年前,你大伯全家就是被冰夷軍隊殺了的!如果不是爹拉著你們兩姐妹躲到沙狼窩裡,你們早一起被絞死了!那一次多少曼爾哥人被殺?你忘了?」

十五年前……曼爾哥部落?

慕湮感覺手心裡強健的臂膀忽然再度震了一下,她陡然發現有殺氣在弟子心裡烈火般燃起。雲煥原本一直不動聲色的冷硬的臉起了奇異的變化,看著羅諾族長的眼睛竟然透出狼般的惡毒仇恨。

「煥兒?煥兒?」在所有牧民都被族長的盛怒吸引過去時,坐在輪椅上的女子卻察覺出了身側剎那間閃現的極大殺機,緊緊拉著弟子的手,「你要幹什麼?把你的殺氣收起來……這裡沒有你要殺的人。我們回去。」

「有。」雲煥一眨不眨地盯著火邊慷慨陳辭的族長,冰藍色的眼睛慢慢凝聚,「是他……是他。我認出來了。十五年前那個強盜。」

「煥兒?」慕湮忽然間明白過來弟子說的是什麼,臉色更加蒼白,「不要動手,我們回去。」

「……」雖然知道此刻是絕不能動手的,然而看著火光映照下那張粗獷驃悍的臉,記憶最深處的那扇大門轟然打開——撲面而來的,是地窖里瀰漫的腐爛的血肉的味道、饑渴、恐懼以及崩潰般的絕望。而地窖頭頂上那些暴民在大笑著喝酒……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十五年來從來不曾片刻忘記。

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徹底讓那些聲音從這個世上消失了,現在發現原來還沒有。

那個蠻族的頭目在對女兒和民眾大聲咆哮著什麼、他已經聽不見了,滿耳只是迴響著的「冰夷」兩個字。只覺得無法移開腳步,雲煥冷冷盯著那張臉,眼睛不知不覺泛起軍刀才有的鐵灰色。

「煥兒,煥兒……我們先回去。」慕湮緊緊拉住他的手臂,生怕一放開光劍便會斬入牧民人群中,然而這樣說著,她感覺胸口的不適在慢慢加強,彷彿有什麼在侵蝕著,讓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啪。」在雲煥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光劍的瞬間,那隻一直拉著他的手鬆開了。

「師傅?!」霍然轉身,帝國少將脫口驚呼,然而在看到輪椅上再度失去知覺的人時眼光迅速改變了,彷彿有一把無形的鞘瞬間封住了原本已經熾熱的刀。

被父親那樣的盛怒嚇住,央桑一時間居然忘了自己雲錦被撕掉,訥訥看著父親,半晌才回答了一句:「可是……可是,女仙說他是好人啊……女仙說的!」

那樣一句話讓羅諾族長愣了一下,所有牧民這才回過神來,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火堆的另一邊。然而那兒已經空空蕩蕩了。

所有人低呼了一聲,再度轉頭看去——火光下石墓的門正轟然落了下來。

「湘!湘!」轟然落下的封墓石隔斷了光線,橫抱著失去知覺的師傅沖入室內,雲煥呼喚著自己的鮫人傀儡。內室忽然傳來輕輕「唰」的一聲,彷彿有什麼東西落入水中。然而急切中雲煥來不及去想,只是急促吩咐:「掌燈!」

過了片刻湘才從最深處的石室出來,面無表情地進入內室,用火絨將石燭台上的火點起。

雲煥抱著慕湮站在那裡等待,感覺懷裡的人死去一樣毫無聲息,身子在慢慢冷下去。雖然明知是類似「滅」字訣那樣的暫時休眠,然而那種恐懼還是如同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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