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千年(2)

金光的盛放只是一瞬,神廟旋即恢複到了冷寂黑暗。高空的風從四處吹來,從破敗的戶牖之間穿入,發出細微的聲音,宛如逐漸剝落破裂的心。

白瓔握著光劍站在原地,劍上空無一物、卻滴滴垂落不知從何而來的血跡。她被魔消失一瞬放出的金光炫住了眼睛,五蘊六識都被封閉,過了片刻才能感知到外面的一切——然而,在她可以看到東西的瞬間,卻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白薇皇后!白薇皇后站在那裡,看著神廟中的某一處,眼睛忽然里流出了血紅色的淚,縱橫滿面。一時間,雪白的女神玉雕宛如沐血羅剎。

她在看什麼?白瓔不解。

然而女神的玉雕只是默默的流淚,整個身體都發出了微顫,定定看著某一處。

「唉,最終還是讓他逃了么?」白瓔看著空無一物的房間,喃喃,有無盡的疲倦和失落——那個魔物已經被他們合力攻擊,幾乎消滅殆盡。而對方居然在衰弱之極的情況下從容逃脫……難道,對方也早已預先埋下了計畫?

對,蘇摩呢?她霍然一驚,想起已經許久沒有聽到對方的動靜,不由回過身,在黑暗的神廟內踉踉蹌蹌地一路摸索,低聲呼喚;「蘇摩?蘇摩?……你在哪裡?」

「這裡。」終於,一個熟悉的聲音低低回應。

白瓔驚喜地回頭,在黑暗中尋找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在捲起簾幕後,借著外面天空中交戰的戰火微光,她看到了靜靜靠在神廟柱子上的傀儡師。

蘇摩靠著柱子休息,微微闔起了眼睛,似是極疲倦。交叉於胸前的雙手上隱約拖下斷裂的引線,每一根引線上都有若有若無的血滴落——那一場劇斗里,他雖然沒有直接和魔交手,但負責防禦和封鎖對方行動、又要抵禦入侵腦顱的惡念,也耗費了極大的精神力吧?

幸虧,到了最後、他們總算是雙雙無恙。

「還好么?」她低聲問,掩不住的關切。

「嗯。」蘇摩卻沒有睜開眼,只是簡短回了一聲,「你呢?」

「我很好。」白瓔忍不住喃喃,「真奇怪,居然沒有受傷。」

——魔雖然衰竭、但力量還是非常驚人,這樣一場惡戰下來,她居然毫髮無損,實在出於原先的意料之外。

蘇摩看著她,唇角浮出莫測的淡淡笑意,一閃即逝。

「怎麼?」白瓔無端地覺得心裡一跳,忍不住上前。

「沒事。」他以一貫淡漠的語氣回答,身子卻始終靠著柱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低垂著頭,水藍色的長髮覆蓋了臉頰,留下深深的陰影。白瓔依然隱隱不安,然而在她準備進一步詢問時,卻忽然聽到了一聲低呼——

「阿琅?」

阿琅?這個名字……莫非星尊帝琅玕?!白瓔霍然回頭,看向聲音來處,卻看到流淚的女神像正緩緩抬起了雙臂,去觸摸虛空的某處。

她怔在了原地。白薇皇后……難道瘋了么?

「阿薇,真高興又能見到你。」然而,空無一物的神殿里,忽然有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回應著那一聲蘊含了複雜感情的呼喚,「如果不是魔在最後一刻解體逃逸,選擇了下一任寄主,我可能永遠無法出來和你見面了……」

白瓔驚詫地看向神殿,然而無論她如何凝聚幻力,卻始終看不到虛空里那個魂魄。

「蘇摩,你能看到么?」她低聲問身後的海皇,「難道是星尊帝?」

「看不到。」蘇摩聲音依舊低而輕,「那人的魂魄,應該只有她才能看到吧?」

白薇皇后定定站在那裡,看著虛空的某一處,眼神複雜地變幻。旁觀者能清晰低看到種種愛憎在女神石像的眼裡潮水一樣翻湧,驚心動魄。

片刻的寂靜長得仿如千年。

最終,白薇皇后眼裡得憎恨和殺意都退去了,只是嘆了一口氣,眼神溫柔,完全不似平日的叱吒凌厲:「阿琅……原來,你老了後是這個樣子。」

虛空里的聲音微笑:「是的,我比你多活了五十年,放棄這個軀體的時候已經耄耋——而你還是如此美麗,一如初見之時。」

「不,當年你在蒼梧之淵殺我時,我也已經三十許,」白薇皇后唇角浮出苦澀的笑意,「也是老了……」

白瓔怔怔地看著女神石雕和虛空一問一答,恍如夢寐。

星尊帝的聲音長長嘆息:「阿薇,對於當年的事情,其實我——」

然而她卻毫不猶豫地截斷了他:「事到如今,何必再提。」

——是,她寧可相信是破壞神的魔性侵蝕了他,令他身不由己的做下種種惡行。這樣的話,她或許可以在千年之後釋懷,選擇原諒。

「不,你聽我說。」星尊帝低聲回答,帶著急切,「為了這句話,我已經等了七千年。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即將去往彼岸轉生……請你務必聽下去。」

女神的石雕微笑起來,有些無奈:「那好吧。」

星尊帝的聲音頓了頓,語氣忽轉慎重,一字一句開口:「你知道么?七千年前出征海國,是我自己的決定,和破壞神無關——那時候,它尚未侵蝕我的心,我還沒有被任何東西操縱。」

「什麼?」白薇皇后眼裡露出驚詫的神色,隱隱憤怒,「為什麼!」

「很多原因……可惜你當時沒有耐心聽我辯解。」虛空里的帝王嘆息,「七千年後,你終於可以給我一些時間。」

白薇皇后低下了頭,半晌才冷冷:「什麼原因?」

「首先是因為朝廷內的分裂。天下一統後,六部驕奢跋扈、擁兵自重,相互之間明爭暗鬥,隨時隨地會挑起新的內戰。我想削掉六部之王的兵權,以穩天下,卻難以有機會——一直到海國派來使者為你賀禮……」

聽到這裡,白薇皇后的聲音里依然出現了難以克制的憤怒,忽然打斷了對方的敘述,一口氣反問下去:「所以你就不惜在我身上下毒,然後栽贓嫁禍給海國?——因為一旦挑起了戰爭,你就有機會出動六部軍隊,然後趁機削弱六部的兵力!」

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發抖,語音越來越急促——是的,是的,為什麼他非要提起!

輪迴茫茫,命數無定。千載相逢只得一刻,轉瞬便要各奔東西,從此黃泉碧落、時空倥傯,茫茫萬古,可能再難相逢——他為何還要在這種時候浪費時間,執著地將昔日最不快的事情反覆提起?!

「不,不是我。」然而,那個聲音卻簡短而有力地否認了指控——

「七千年來,我一直想和你說的就是這一句——不是我!

白薇皇后怔住:「不是你還會有誰?純煌是不可能派人毒殺我的!」

「你相信純煌,卻不相信我!」彷彿怒意一下子燎原,星尊帝的聲音里出現了憤怒的波動,「你居然相信那是我下的毒!你居然認為我是那種為了權勢、不惜拿自己妻兒性命當棋子的人!——你怎麼可以這樣認為?你憑什麼這樣認定!」

白薇皇后沒有說話,似是被對方震懾,喃喃:「不是……不是你?」

「當然不是我。」

「可是,除了你,還會有誰?」她喃喃。

星尊帝低聲冷笑:「誰?你記得那個海國的公主么?那個送來當人質的公主……那一日,她給你敬過酒,祝你和孩子永遠尊貴安康——你不記得了么?」

「雅燃!」白薇皇后失聲驚呼,回憶起了幾千年前的往事。

——那個美麗絕倫的小公主,據說是海國內亂後的失敗者。

七千年前,王位交接之時,海國一度動亂。雅燃公主是最小的公主,卻曾試圖和兄長爭奪王位,結果敗落。她的戀人被處死、自己也被強行送到了帝都伽藍去當人質。

然而,皇長子冰炎雖然贏了奪嫡之戰,但沒有得到多少好處——他在內亂中重傷,半年後就死了。天意弄人,最無意於權勢的皇二子純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後滅族戰爭旋即爆發,新海皇便代替冰炎死在了戰爭里。

七千年後,白薇皇后慢慢開始回憶那一日夜宴的情景,臉色漸漸改變。

——那個小公主是如此反常的安靜從容,眼神里卻蘊含著熊熊燃燒的不甘和憤怒。她留著長長的指甲……那種美麗之極的淺紫色,象極了深海里最毒的紫膽花。

「是她?」七千年後,她終於明白過來,不可思議的喃喃,「是她?」

星尊帝微微嘆息:「對,是她——是她在你的酒里下了毒。」

白薇皇后怔住,不可思議地喃喃:「可她,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復仇!」星尊帝冷笑,「你知道她心裡有多少恨意和怨毒?」

「……」白薇皇后說不出話。

白瓔看到靠著柱子休息的蘇摩霍然抬起眼睛,深碧色的眸子里有利劍般的雪亮,一掠而過。她悚然心驚——這種神色,她只在他身上看到過兩次:第一次,也是在這個白塔頂上,尚未變身的鮫人少年執拗地抓住了少女的肩膀,俯身親吻了她眉心,破開了皇太子妃「不可觸碰」的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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