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瀆神者

「怎麼、怎麼了?」那樣突然的轉變,讓幽國年輕的刺客大吃一驚,只看著懷仞忽然間跪倒在玉座前,用手捂住額頭、語無倫次地請求寬恕,玄鋒脫口驚呼,「前輩,你怎麼了?」

是中了什麼術法?——神又耍了什麼花招?

然而不等玄鋒動手,懷仞霍然長身而起:「神,我這就帶您離開這裡!」

「你無法帶我離開。」然而神黑色的眼睛裡有平靜的光,淡淡回答,「你做不到。」

「不可能!」懷仞金色的眸子里閃過冷光,厲聲,「九重門的九個『非天結界』是御風三百年前結下的——他能結下,我一定能破開!我要帶您走……您已經被幽禁了三百年!」

那樣幽禁的痛苦,他已經看了五十年——因為失去了作為破壞神的哥哥,右手的力量無法和左手達成渾然天成的平衡。在竭力彌補冰國暴虐的損害時,神同時每日都在為體內力量的失衡而痛苦。最後不得不藉助於他劍上殺戮的力量,劈開她的軀體、借著損傷來回覆失控的平衡。那樣每日死去一次的痛苦,他已經看了五十年。

因為當年一時的狂妄和貪心,他竟然不顧一切地將創世神禁錮——然而,多麼可笑……出於那樣的初衷而強行冒犯天意,到最後、卻是要親手一次次地去殺戮神!

「你的確比御風強……」神的眼睛是幽黑的,話語卻是平靜,「但是這九重結界存在了三百年,其間不斷被元老院用各種術法加固——三百年後,這九個結界的力量,已經超過了你當年布下它時的想像。」

「怎麼可能?」懷仞脫口驚呼,猛然奔回那扇空蕩蕩的白玉大門前,手中光劍閃出了耀眼的金光,一劍就擊在虛空里——在玄鋒莫名睜大眼睛的剎那,憑空起了一聲刺耳的交擊聲。那個空無一物的半空忽然凝聚出了密密的羅網,萬字形的花紋連綿不絕,宛如看不到頭的錦障,將那把力量無邊的金色長劍裹住。

黑衣少年看著半空中那道詭異的透明羅網,脫口驚呼。

那便是困住神的結界——雖然對於凡人毫無作用。

「御風終究是個凡人,只在這離天宮裡留了五十年……駕崩之後,權杖落到了元老院手裡。」看懷仞用盡了所有方法試圖破除那道百年前的結界,神的語氣卻是平緩漠然,「為了長久地擁有神袛,六長老加固了這些結界,試圖阻斷我對於雲荒外界的感知,而專心創造萬物、以供他們享樂。」

「神……」懷仞的劍頹然從虛空中劈落,筋疲力盡,忽然苦笑起來,「這幾百年來,您竟然被這些魍魎鼠輩控制!您還寬恕我?」

「人都會有罪——那是不可避免的。」漆黑的眼睛裡沒有絲毫表情,靜靜,「人心有各種慾望:權勢、地位、金錢、虛榮、獨佔、操縱……御風終究是個人,而我卻給予了他太多的力量——那是我的錯誤。」

「不,那是我的罪……」看著孩童面貌的創世神,懷仞忽然避開了眼睛,「我的罪。」

不知道再度回憶起了什麼事情,劍士陡然低下頭去,用手捂住了額頭上那個金色的六芒星印記,語音奇異地顫抖。似痛苦、又似絕望。

「如果是你的罪,那也是人世諸多罪孽中最可寬恕的罪……」女童忽然微笑起來了,語音卻一直平靜,抬頭看著漫天的羅網,「御風錯的、不過是對神懷有凡人的愛罷了,而那種愛帶著獨佔欲——他不知道、既然萬物都為我創造,我自然愛所有人。怎是他可以獨佔。」

「神。」懷仞忽然無法抬頭,只覺心底種種回憶激蕩、猶如風暴呼嘯,那個瞬間,遙遠而隱秘的回憶忽然復甦、混和在他今生的記憶中,讓他不能呼吸。

那個曾孤身解救創世神的英雄少年、在和破壞神對抗的戰爭里贏得了天下人的擁戴,最終成為雲荒的主宰——然而,擁有一切的帝君、最終奢望的卻是凡人無法得到的東西。那樣的初衷,是出於人心無止境的貪慾、試圖永遠將世界之源的力量獨佔?還是並肩對抗破壞神時由衷生出的、無法抗拒的愛慕?

這些都已經無法分辨……最終,幾百年後他記起的,只是當時不顧一切的瘋狂。

御風皇帝煽動七國百姓、借口破壞神會給大地帶來毀滅,不顧創世神的反對強行封印了破壞神;他在伽藍帝都內修建了高達九重的離天宮,每一重宮門外,都用凡人所能掌控的最高深術法設置了強大的結界——就在一統雲荒、登基稱帝的那一年裡,御風皇帝將依然衰弱無力的創世神幽禁在了九重門裡的離天宮。

那是他以一個凡人身份、作出的不顧一切的瀆神行為。

五十年來,御風皇帝深居離天宮內,侍奉神的左右,不曾離開半步——儘管遠離所有人,儘管看不到神的一絲笑容、一句言語,然而那時候帝王卻是滿足的。然而,君臨天下、無所不能的御風皇帝似乎忘了自己畢竟是個凡人,死亡之翼遲早要帶走他——而神,卻是與天地同在。

凡人如何能窺知天意……即使人間的帝王,又怎能擁有神。

在寂無人聲的離天宮內,一天天的,那個曾經英武俊朗的少年逐漸衰弱、老朽,成為枯木般的白髮老人——然而玉座上的神袛依然擁有那樣冷淡而莫測的冰雪容顏,靜靜地注視著帝王的老去、黑瞳里流露出悲憫的表情。那樣的神情、讓坐擁天下的偉大帝王絕望得幾欲發狂——神分明有凝定時間的力量,卻是聽憑他衰老死亡!

在位的最後幾年中,老朽的皇帝不顧一切地動用全國的力量、去尋求所謂的神人魔道、靈丹仙藥,只想阻擋死亡的腳步,鬧得平安繁榮的雲荒人心惶惶,原本可光輝無暇的一生也因為垂暮的舉止而被冠上「昏庸」二字。

然而,即使如此,人力怎可抗天?

離世的剎那,他不甘地睜著眼睛,只看到身側玉座上那雙黑色瞳子里深遠的悲憫和哀憐。意識開始渙散的時候,蒼白的小手覆蓋上了他額頭那個六芒星的印記——那還是他解救出神時候、神賜予他力量的表記。低緩吐出的吟唱,祈禱著靈魂的彼岸轉生——回想起來、在離天宮內那麼長久的朝夕相伴里,居然還是第一次聽到神開口說話。

「寬……寬恕我。」心境陡然一片清明,他低語,一生執迷的心魔終於剎那勘破。

「我寬恕你。」耳邊忽然聽到神回答,那個蒼白的女童俯下身來,靜靜地擁抱衰老的帝王。肉體死亡、靈魂騰空而起的瞬間,一統雲荒的帝君眼角流下血一樣的淚——那是他一生戎馬征戰中從未有過的淚水。

神可以寬恕,因為她擁有人所沒有的東西:時間和永恆;

而他,即使想要贖罪,卻已沒有多餘的力量和生命。

三百年過去,他終於重新回到這裡、跪倒在玉座前吻那隻幻化萬物的手,請求神的寬恕——寬恕由於他當年的狂妄和無知、給神袛和整個雲荒帶來的苦難。

「懷仞,」神的手冰冷如玉,小小的手指上帶著一枚銀色的戒指——他知道那便是神之右手力量的象徵。那隻手抬起來,指給他看九重門外的天空:「去到那裡,把一切錯亂的、顛倒的都回覆於原處——讓這個雲荒,回到最初平穩繁榮的樣子。」

「謹尊神的旨意。」金甲劍士輕聲低語,用手捧起神之右手,恭謹地低首輕觸。那個瞬間,心中驚濤駭浪翻湧而過。

隨後懷仞長身站起,不敢在神面前轉身,只是拉著尚自發怔的同門、握劍一直後退到白玉宮門外。低聲念動咒語,就在眨眼之間、被玄鋒劈碎的白玉高門一塊塊從地上反跳回來,在虛空中拼湊、凝定,轉瞬組成了完好的宮門。

「神,請等待。」用咒術將離天宮封閉,懷仞靜靜隔門低語,「我將帶著您所希望的一切歸來。」

玄鋒目瞪口呆地看著同門前輩,一直目中無人的黑衣少年、第一次覺得雲荒上存在著高出自己甚多的力量。等那道破碎的門恢複原型,不可思議地、他伸手碰了碰大門——玉石的質感冰冷而堅硬。

「怎麼……怎麼可能做到?」玄鋒轉過頭,結結巴巴,「前輩,你不是劍聖門下么?」

懷仞從第九重門前轉過身,看到身側年輕人同樣金色的眼睛,忽然眼裡有掩不住的苦澀笑意:「我當然會術法,很久以前我就會了……你並不知道我到底是誰。」

遺民們眾口相傳的英雄。冰國開國的御風皇帝。

多麼可笑的事情……多年以後,他必須回到這個起點、將所有錯誤的結果糾正。

就如——就如五十年來下的有輸無贏的棋,每一步,都無法逃出神的預計。

不想再被滿懷疑問的少年追究,懷仞握劍大步走向重重深門,黑衣少年只好納悶地跟上。

在走出最後一道門時,外面的陽光穿過高高的宮門,照射到了懷仞的臉上,他下意識抬手急擋——那樣輕柔的光線、卻剎那間讓劍士淚流滿面。

「怎麼了?」跟得正急的玄鋒收不住腳、幾乎撞到了懷仞身上,詫異。

少年無法理解面前這個五十年沒有見過陽光的男子的心情——懷仞用手擋住眼睛,讓光線一分分透過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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