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方賽

馬里奧搭地下鐵道的區間快車去唐人街。他把火柴盒舉到齊胸高,好讓盒子里的切斯特能夠向外張望。切斯特能夠看到自已在地下鐵道上往哪兒走,這還是頭一回咧。上次,他完全被壓在烤牛肉央心麵包下面了。他攀住火柴盒,探出身來,在車廂里到處張望。切斯特是一隻好奇的蟋蟀。只要還待在紐約,他就想盡量多見見這裡的世面。

火車顛簸一下,停了下來,切斯特這時正望著一位戴草帽的老太太,揣想草帽上的花朵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咬起來會是什麼味道。像大多數第一次坐地下火車的人一樣,切斯特對突然停車在不飛慣,他從盒子上掉下來,掉到馬里奧的膝上。

馬里奧拾起蟋蟀。「你要當心點。」馬里奧說,他用手指擋住火柴盒空著的一頭,留出一道縫隙,剛剛夠切斯特伸出頭來。

在運河街站,馬里奧下了車,穿過幾段街區,向唐人街走去。切斯特儘可能伸出脖子,第一次觀光紐約市白天的市容。在鈕約市的這一帶,房子沒有時報廣場那兒的那麼高大。但是,它們的高度仍然足夠使切斯特感到自已非常渺小。

正像爸爸說的,唐人街的店鋪都沒有開門。馬里奧在狹窄彎曲的街道上走來走去,來往於街道兩邊,好從各家商店的窗口望進去。在有些店子里,他看到那種硬紙板做的筒筒,一放進水杯里就散開成為美麗的紙花。在另一些店子里。他看到玻璃風琴懸掛在窗口,微風一吹就丁當丁當響起來。但是,不論在哪一家店子,都沒有發現蟋蟀籠子。

在一條巷子的盡頭,有一家特別古老的商店。門上的油漆已經脫落,窗口塞滿了漫長的歲月里積攢下的各種小玩意。店子前面掛的招牌上寫著:「方賽記,出售價廉而新穎精巧的各種中國小玩具」。招牌下方還有一行小字,標明:「兼營手工洗衣。」有個年老的中國人蹺著二郎腿,坐在店門口。他穿一件襯衫,外面罩一件緞子背心,背心上用紅線著幾條龍。他正在用一根長長的白瓷煙管吸煙。

馬里奧停住腳步,朝這家店子的窗戶望進去。那個中國老頭沒有回過頭來,只從眼角里悄悄看著這孩子。他慢慢地從嘴裡抽出煙管,向空中噴出一口煙霧。

「您是方先生嗎?」馬里奧問。

這老頭靈巧地轉動他的腦袋,好像腦袋是裝在一根樞軸上似的,他望著馬里奧。「我是方賽,」他回答說。

他的聲音像蟋蟀的叫聲一樣,音調高,乾巴巴的。

「我想買一個蟋蟀籠,如果您有的話。」馬里奧說。

方日把煙菅又積在日里。吸了幾口煙,眼睛比原來眯得更小了。」你有蟋蟀嗎?」最後,他問馬里奧說。他的聲音這樣低,馬里奧幾乎沒有聽到。

「有,」馬里奧說。「在這裡。」他打開火柴盒,切斯特和方塞相互對視著。

「哦,非常好!」方賽說,他的神態起了顯著的變化。他突然變得生氣勃勃,差一點要在人行道上跳起快步舞。「你有蟋蟀!咦——嘿——嘿!好極了!你有蟋蟀!嘻——嘻!」他快樂地笑著。

方賽的神態變得這樣快,馬里奧感到吃驚,他說:「我要給蟋蟀弄一所房子。」

「請進店子去吧,」方賽說。他把門打開,兩人都進去了。

馬里奧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凌亂的房間,亂七八糟地放著零零碎碎的中國小玩意。從綢子和服、筷子到手工洗過的衣服包等各種東西,隨便亂放在架子上和椅子上。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香味。方賽隨手把一堆中文報紙掃到地上。「你請坐」,方賽指著騰出來的椅子,對馬里奧說:「我馬上就來。」他從店子後面的一扇門裡消失了。

馬里奧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他擔心如果自己動一動,四周的各種中國小玩意就會紛紛墜落,把他壓在底下。正擺在他前面的一個玻璃箱子里有一排象牙雕成的中國女神。每一位女神的唇邊都露出那種最奇妙的微笑,好像她們知道別人一概不知的事情。她們好像都在直盯著馬里奧。馬里奧也想照樣望著她們,但是他堅持不了,不得不移開視線。

幾分鐘後,方賽回到了房間里,帶來一個寶塔形的蟋蟀籠子,共有七層,每一層都比下面的一層稍微小一點,最上面是細長的塔尖。下面幾層漆成紅色和綠色,塔尖卻是金色的。籠子的一邊有一張門,門上有根小小的門閂。馬里奧一心想得到這個籠子,因而激動得不得了,可是這籠子的價錢看起來貴得很啊。

方賽翹起右手大拇指,莊重地說:「這是非常古老的蟋蟀籠,裡面住過中國皇帝養的蟋蟀。你知道第一隻蟋蟀的故事嗎?」

「不知道,先生。」馬里奧說。

「好,」方賽說:「我告訴你。」他放下籠子,在口袋裡掏出那桿瓷煙管。煙管點燃的時候,一縷輕煙從煙斗里裊裊上升。他揮動煙管來加強語氣,在空中面出一些象中文的小小圖形。

「很久很久以前,最初並沒有蟋蟀。只有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的名字叫『席帥』,從來不說假話。在他面前,一節秘密都不存在。他知道野獸和人們的思想,他知道花朵和樹木的願望,他也知道太陽和星星的命運。整個世界好像只是一頁等他來讀的書。住在九重天外的宮殿里的從神都喜歡席帥,因為他說真話。

從各地來了很多人,來聽席帥談談他們的命運。他對其中的一個說:「你是很好的人,壽比南山的松柏。」他對另一個說:「你是惡人,很快就會死,再見吧。」但是,對任何人,席帥都只談真話。當然羅,壞人聽到席帥這樣說,十分惱火,他們心想:「我是惡人——現在,誰都知道我是惡人了。」因此,壞人們聚在一起,決定殺死席帥。他完全知道壞人要殺他——他無所不知嘛——但他毫不在意。正像荷花中撲鼻的芳香一樣,席帥的內心裡平靜安寧。就這樣,他等待著。

但是,那些住在九重天外宮殿里的崇高的眾神,卻不願讓席帥被壞人殺死。對眾神來說,這個只說真話的人比世界上所有的帝王都寶貴。因此,當壞人舉劍向席帥砍來的時候,崇高的眾神就使席帥變成了蟋蟀。於是,這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只說真話的人現在就唱出人人愛聽、但誰也聽不懂的歌。然而,崇高的眾神卻懂得,都笑著,因為對眾神來說,蟋蟀唱的美麗的歌是一個懂得一切、只說真話的人唱的歌。

方塞停住不說了,默默地抽著煙。馬里奧也靜靜地坐著,凝視著蟋蟀籠子。他在思考這個故事,也在想自己多麼渴望得到這個籠子。蟋蟀切斯特也在火柴盒裡側耳傾聽著。席帥的故事使切斯特非常感動。當然羅,他說不清這故事究竟是不是真的,但他卻有幾分相信,因為他自己也常常想:他唱的歌不止是唧唧蟲鳴,歌中還包含著別的東西。跟往常他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一樣,他開始磨擦自己的翅膀,一聲清亮的叫聲在這個店子里迴響著。

方塞抬起頭來,他的久經風霜的嘴角露出微笑。「哦哦,這樣看來」他低聲耳語:「蟋蟀也聽懂啦。」他又噴出幾口煙。

馬里奧想問他這籠子要賣多少錢,但不敢開口。

「因為這隻蟋蟀太好了,」方賽說:「這籠子只賣一角五分錢。」

馬里奧放心地吐了一口氣,他出得起這個價錢。他在口袋裡摸出一個五分鎳幣和一個一角銀幣,湊成一角五分錢,那都是每周的津貼費中留下來的,他把錢遞給方賽,說:「方先生,這籠子我買下了。」

「我不要送你一件不收錢的禮物,」方賽說。他走到櫃檯後面,從抽屜里取出一個沒有蜜蜂大的小鈴鐺,用一根線吊起來,掛在蟋蟀籠子里。馬里奧把切斯特放進籠子,蟋蟀跳上去撞擊鈴鐺。鈴鐺發出輕輕的丁零丁零的聲音。「這聲音就像遙遠的揚子江畔的銀廟裡最小的鈴子的聲音。」方賽說。

馬里奧謝謝他送的鈴子,謝謝他講的故事,謝謝這一切。當他正準備離開這家店子的時候,方賽說:「你想吃中國的運氣餅子嗎?」

「我想吃,」馬里奧說:「我還從未吃過呢。」

方賽從架子上取下一個罐頭,裡面裝滿了運氣餅子,那是一種摺疊起來、裡面有空隙的薄餅。馬里奧把一個餅子咬破,在餅子里找到了一張紙。他大聲念出紙上的字:「好運氣就要來了。準備好。」

「嘻——嘻——嘻!」方賽笑著說:「好極了的忠告。你現在走吧,隨時準備迎接幸福吧,再見。」

蟋蟀籠

當天夜晚,貝利尼一家三口離開報攤回家後,切斯特把自己到唐人街去了一趟的情況告訴了哈里和塔克。貓兒和老鼠坐在籠子外面的架子上,切斯特蜷伏在蟋蟀籠內的鈴子下。每隔一分鐘左右,塔克就要站起來,圍著寶塔形的蟋蟀籠走,走到對面的一邊。他對這座寶塔讚嘆不已。

「方先生還給了馬里奧一塊運氣餅呢,」切斯特說。

「我自己也挺喜歡食品,」貓兒哈里說:「我常常到唐人街的垃圾箱里去找東西吃。」

老鼠塔克站住不動,目瞪口呆地望著蟋蟀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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