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 第九章-1

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 第九章

阿妍的這場大病,足以改變一個人對世界的許多看法。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死亡是一件非常遙遠的事情。經過這次手術,經過這一次次的化療,我突然意識到死亡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我突然意識到死亡原來就在我們身邊悠閑地散著步。雖然過了五十歲以後,我老四已開始意識到年齡問題,但是說老實話,並沒有真正地服老,至多也是口服心不服。現在,我突然意識到想不服老不行了,到這個歲數,經歷了這樣的事,還要指望自己能像年輕人一樣逞強鬥狠,已經無濟於事。

大約一年以後,電視台要做一檔電視節目,談談老三屆中知青這一代人的故事。我和阿妍以及馮瑞都上電視露了一回臉。做這節目的主持人,是我們當年一起插隊時一個知青的孩子,在整個錄製節目的過程中,她一口一個叔叔,一口一個阿姨,叫得十分親熱。我們也因為是熟人關係,一口答應參加這檔節目,阿妍早早地就做好了精心準備,穿什麼樣衣服,燙什麼樣的髮型,要不要化妝,應該是濃妝還是淡妝,沒完沒了地跟我嘮叨。她不僅要為自己操心,而且也為我操心,一定要拉著我去買新衣服。

我們都是第一次上電視,平時在電視屏幕上欣賞別人,現在輪到自己,既緊張又激動。錄製節目前,我們一個個都被精心打扮了一下。負責化妝的人說,由於燈光的關係,我們的臉上,最好都應該淡淡地抹上些什麼,都要稍稍地化點妝。對於生來就愛美的女士來說,這沒有問題,對於我們幾個大男人來說,卻真還有些不好意思。

馮瑞說:「我又不是第一次上電視,從來都沒化過妝,這大老爺們的,塗脂抹粉算是怎麼回事,不要讓我們都這把年紀了,還要丟這個人好不好。」

化妝師堅持說,這是綜藝節目,是在室內的燈光下面,化不化妝,人的精神面貌會完全不一樣。結果我們沒辦法,只好都聽從化妝師的安排,可憐活到五十多歲了,為了上回電視,竟然又塗脂又抹粉,弄得臉上鼻尖上的汗珠子直冒。

正式開拍前,馮瑞笑著對我說:

「老四,你知道我想到什麼,我想到了當年紅衛兵宣傳隊演節目,我們這是一下子又他媽的回到了三十年多前。不過,那時候,宣傳隊里也輪不上我們出風頭,我們不都是家庭成份不好嗎?」

我也笑了,看著馮瑞的臉,沒辦法不笑。

「你不要盯著我看,我看你那臉,就知道自己的臉現在是怎麼回事了,我們都不要互相對著看好不好,這真他媽受不了。」

我笑得更厲害。

馮瑞說:「真的,千萬不要互相對著看,尤其過一會錄節目,一看,非笑出來不可。」

節目錄製好了以後,過了一個多月才播。時間很長,分上中下三集,結果正式播放的那幾天,收看這檔節目成了阿妍心目中的頭等大事,早早地就坐在那裡苦苦等待。小魚帶著小鵬與我們一起收看,一邊看,阿妍一邊不停地笑。自從做手術以後,她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在整個節目中,我幾乎沒說幾句話,說得最多的是馮瑞,他小子是真能說,跟開會做報告一樣,說什麼都頭頭是道。還有個叫李輝的也很能說,阿妍也說了不少。做節目的十個人中,有兩對夫婦,我們是其中一對,另一對就是李輝夫婦。我們這些人都是同一所中學畢業的,當年一起下鄉插隊,以後的命運卻各不相同。這些人中,混得最好最闊的是馮瑞,其次是李輝,這兩個人都是開著自己的私家車來的,主持人稱他們兩個為成功人士,其他的幾位就不怎麼樣了,不是提前退休,就是下崗。

播節目的過程中,不時地插播一些當年的老照片,小鵬看到阿妍年輕時的模樣,拍手說奶奶那時候真漂亮。

我笑著說:「開玩笑,不漂亮,我怎麼會看中你奶奶。」

在電視上,我也是這麼說的。主持人問我,對於當年插隊下鄉,你最深刻的感受是什麼,或者說,你印象中最深刻的記憶是什麼。我想了想,笑著回答說,是找到了一個漂亮好看的老婆。

屏幕上的人都笑了,主持人噗哧一聲,手上的話筒差點掉下來,她大約也覺得自己笑得太厲害了,急忙用手遮自己的嘴,說蔡先生你真幽默,蔡先生你很會說笑話唉。

等大家笑完,主持人說,蔡先生的意思是說青春無悔,因為在那廣闊的天地里,你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愛情。我說大道理也說不清楚,我這人不會說漂亮話,反正下這麼一回農村,能找到這麼一個好老婆,值得,我覺得很值得。主持人十分興奮,又接著問李輝,對於我的觀點,他有什麼看法。李輝十分滑頭,說當著自己老婆的面,有些話還真不好說。主持人問為什麼,李輝一本正經地說,我要說是,老婆會說我沒出息,是跟人家老蔡學的,一點創意都沒有,我要說不是,老婆回家就饒不了我,我現在是怎麼說都不對。

看到電視上的自己,我和阿妍都有一個共同的感嘆,就是沒想到電視屏幕上的本人,竟然會那麼老。平時你都是在注意別人,我看你,你看我,因此我和阿妍並不覺得對方與真實生活中有什麼太大差別,電視鏡頭裡雖然有些變化,再變也還是你原來熟悉的模樣。不熟悉的只是自己的形象,看了這檔電視節目,你好像是第一次有機會看到自己的真實面目。我們都比自己想像的樣子要蒼老,雖然經過了化妝,我和阿妍都不敢相信自己已是這副腔調。從電視屏幕上看自己,與從鏡子中觀看自己完全不一樣,照鏡子的時候,那是一種顧影自憐的狀態,那是一種自己想看到或者說希望看到的模樣,你對自己擠眉弄眼做表情,你是在自己騙自己。

阿妍在電視屏幕上,坦然地談到了自己的病情,談到了她的手術,談到了化療,談到了化療給她帶來的不適。她侃侃而談,完全忘了自己正面對著攝像機鏡頭。阿妍談到了我們這一代人的普遍處境,她竟然像領導幹部一樣,很會作總結,說我們什麼樣的不幸遭遇都輪到了。中學畢業,遇上文化大革命,結果下鄉插隊。恢複高考,年齡太大,原來學的功課也忘得差不多了。好不容易回城,工作沒多少年,又趕上了下崗。反正倒霉的事情,這一代人是一樣都沒有躲過,好事輪不上,壞事接著來。

當然,在我們中間也有個別的成功人士,但是大多數人都默默無聞,大多數人都成了時代的犧牲品。大多數人都像我老四這樣,大多數人都像阿妍那樣,甚至有的人還不如我們。阿妍說這些話的時候,並沒有一點怨言,而是表現出了一種少有的平靜,她彷彿是在說一件與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我沒有想到,她會用那麼一種平靜從容的語調,來談論我們這一代人。

主持人似乎也被她的話打動了,動情地說:

「我想,這正是我們今天要做這一檔節目的真實動機。因為我自己的父母,就是知青一代,作為一名知青的後代,我想起你們也曾有過火熱的時代,你們當年也曾風華正茂過,我想我們年輕人可能還不能完全理解你們的生活,但是我想,我的爸爸媽媽如果看到這個節目,他們一定會引起共鳴,他們一定會贊同你們說過的話。」

小魚出生的那一年,正好是我和阿妍下鄉插隊當知青。我記得剛當知青的時候,一位年輕的母親常常坐在打麥場邊上,高高地撩起了衣服給孩子餵奶。我總是忘不了當時的鏡頭,忘不了那碩大的乳房,忘不了飽滿的乳房上爆起的青筋,忘不了那孩子一邊吃奶,一隻白白的小手一邊在空中亂晃。我想像小魚也曾有過那樣一隻白白的小嫩手,她當時也就是那樣一個吃奶的孩子,時過境遷,歲月不饒人,現在的小魚已經三十齣頭,完全是一位成熟的婦人,比當年那位哺乳的年輕母親歲數要大得多。現在的小魚甚至連年輕都已經算不上了。

大約是余宇強被判刑的半年前,小魚夫婦原來住的那個房子要拆遷,由於這房子的居住權,我早在十年已經將它買了下來,現在拆遷,意味著只要稍稍再貼些錢,就可以在郊區重新買一個小套。小魚夫婦自然是拿不出這個錢的,要買還得我們往外掏錢。我和阿妍一合計,想到小鵬的未來,便為他們小夫婦買了一套最便宜的期房,說好未來房子的主人必須是小鵬。地點雖然遠了些,偏僻了一些,可畢竟是套房子,有了這套房子,戶口問題也就有可能得到解決。他們夫婦因此對我們十分感激,我們不僅幫他們照料了小孩,而且還連同他們小夫妻也一同照料了。

阿妍總是為他們小夫妻的工作問題沒完沒了地煩心。這年頭,幹什麼活都長久不了,動不動就有被炒魷魚的危險。余宇強是天生不在乎,自有一套瀟洒的活法,他不停地跳槽,三天兩頭換地方。阿妍讓我找馮瑞打招呼,希望他們小夫妻跟我一樣,也能在馮瑞的手底下做工。我不願意為這件事求馮瑞,一方面,知道這兩人都沒什麼本事,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干不好,另一方面,我老四原來好歹也是個老闆,現在雖然落魄潦倒,讓他們跟我一樣平起平坐打工,在同一個地方混飯吃,面子上也說不過去。阿妍才不在乎我的面子,她拖著帶病的身

體親自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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