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 第八章-1

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 第八章

我真害怕再次撕開那些已經癒合的傷口。說老實話,這些該死的傷口,從來就沒有真正的癒合過。時隔多年,我仍然能清晰地記得當時的疼痛。不僅能記得,很長時間裡,心靈深處的這道傷口一直在悄悄流血,像山坡上草叢深處的小溪一樣。那並不是用語言就可以描述出來的痛楚,彷彿刀割了以後,又撒了一把鹽,痛楚像空氣一樣四處瀰漫。

我記得當年在農村插隊當知青,村東頭的福田,動不動就喜歡在麥場上罵老婆。村上

的人都知道福田最疼愛自己的老婆,可是他每次罵老婆,都會把老婆年輕時犯過的生活錯誤,當作最近的新聞喋喋不休地說給每一個過路的人聽。那時候的福田,已是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只要一生氣,他就忍不住要這麼做。訴說成了他最好的鎮痛劑,撕開已經癒合的傷口成了他最大的樂趣,福田將自己老婆的風流韻事描述得活靈活現,每次的故事版本都不盡相同,每次都要重新添油加醋。在剛開始的時候,我們還覺得這些故事好玩,聽得津津有味,很快就感到了厭煩,因為把一個故事顛來倒去反覆嘮叨,福田便像個小丑一樣滑稽可笑。

終於在多少年以後,我突然明白福田當年為什麼會這麼做。要是我告訴你,說我老四氣憤異常,因為阿妍給我帶來的羞辱而瘋狂,因為嫉妒已經喪失理智,這絕對是真實的,這絕對沒有任何誇張。是男人都這樣,是男人都咽不下這口氣,是男人都受不了這個。然而,要是我告訴你這事情其實很快也就過去了,這仍然是個絕對的真實,仍然沒有一絲一毫誇張。世上並沒有多少過不去的事,多高的門坎最後都得跨過去,天大的困難臨了都會解決。有一段時候,我恨不得像可憐的福田一樣,衝到大街上去大聲吶喊,向天下人宣布老四戴上了綠帽子。我恨不得告訴每一個認識的人,說老四的老婆給別人玩過了,老四現在已成了活王八。

我真的是有那樣的衝動,真的是差一點就這麼做了。世界上最讓人難堪的,最讓人想到就會生氣的,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行為被別人知道,而是別人都知道了這些醜事,別人都在得意洋洋地看你的笑話,偏偏你自己還不知道,偏偏你自己還蒙在鼓裡。很多事情是你做夢都不會想到的,我做夢也不會想到,阿妍會和余宇強搞到一起去了,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阿妍這個乾媽,會讓自己的乾兒子弄得神魂顛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沒想到這小子會用這種手段來報復,沒想到他竟然會玩這一手。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會這樣,怎麼會想到呢。

想當初,我在店裡板起臉來教訓余宇強的時候,其他人臉上的表情一個個都很曖昧,一個個都忍不住暗笑。現在,我突然明白這些曖昧和暗笑是什麼意思。原來我老四早就成了大家的笑柄。原來店裡的夥計們早就知道了,他們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我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像個十足的小丑一樣,神氣十足地丟人現眼,活生生地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話材料。我做夢沒想阿妍會這樣對待我,會用這種殘酷的方式,迎接我從拘留所出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會用這種極端的方式來折磨我。

事情一旦暴露,事情一旦真相大白,我還沒提出離婚這兩個字,阿妍反倒先提了出來。她主動而且坦然地向我提出離婚請求。我發現阿妍早已經做好了分手的準備,她早就準備好了,心裡早就有了打算,對財產怎麼分割,離婚後各自住在什麼地方,都有了明確的安排。當我在拘留所里苦苦思念阿妍之際,在我反覆考慮如何向她懺悔的時候,在我盼望著她能饒恕我的時候,她已經把分手的種種細節都想好了。

阿妍說:「老四,我們分手吧,我們的緣份已經到頭了。」

說老實話,這些年來,經濟上從來都是阿妍當家,我覺得一個男人很大的樂趣,就是把自己賺的錢交給自己喜歡的女人。我只知道我們積了些錢,究竟有多少存款,一直弄不清楚,因為錢這個數字總是在不斷變化的。現在,從派出所剛回到家,我還沉浸在老婆紅杏出牆的痛苦之中,為老婆的清白而苦惱,阿妍卻突然向我發難,很嚴肅地與我討論起分手的事情來。她根本不在乎我當時的心情,根本就無視我當時的痛苦和苦惱。她十分平靜地提出要分得一半的家產,並且報出了具體數目,由於經濟大權一向由她掌握,談到錢,我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阿妍胸有成竹地說:「老四,你放心,我不會多貪污你一分錢的。」

阿妍說:「這些年,你也快活夠了,我覺得我也沒什麼對不住你,最多只是與你扯平。你說說你玩了多少女人,你說說你犯了多少回生活錯誤,你說說你這麼做的時候,想到過我的心情嗎。好吧,不說這些,我們夫妻一場,拿你的這些錢,並不過分。」

儘管阿妍有些內疚,儘管她內心深處也覺得對不住我,可是更多的竟然是理直氣壯。她竟然還有些有恃無恐,對於她來說,紅杏出牆,送老四一頂綠帽子,似乎還不是一個認不認錯的問題,錯誤就是錯誤,認不認錯都一樣。阿妍斬釘截鐵地說,她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錯誤。不僅她沒有什麼大錯,甚至余宇強也沒有大錯,因為在這件事情上,不管我知道了結果會多難受,不管我會覺得多沒面子,她還是得把真相告訴我,這真相就是她一直佔據著主動的位置。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恨不得一個大耳光扇過去,悻悻地說,「你的意思不就是說,是你勾引了余宇強。」

「我就是這個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

「不錯,是這個意思。」

阿妍理直氣壯,阿妍有恃無恐。讓人感到難以置信的是,她不僅沒有就這件事認錯,而是得寸進尺,繼續借這件事繼續折磨我,進一步讓我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她顯然是要充分利用這次火山爆發的大好機會,把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來一個徹底地清算和了斷。很顯然,阿妍對我過去那些年的所作所為,雖然還談不上了如指掌,但是已經有所耳聞。現在,雙方的醋罈子都打翻了,都已經看到了對方的底牌。我們都有些心虛,都有些忿恨,又都不願意原諒對方。我們都站在想發作就發作的懸崖邊上,隨時都準備要縱身一躍跳下去。雙方都做好了豁出去的準備,都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都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每一句話都像刀子一樣,捅得對方鮮血淋漓。

阿妍說:「你要明白一個道理,你能睡別人的老婆,別人就也能睡你的老婆。天底下的事情,只有這樣,才公平,天底下的事情都是公平的。」

阿妍並沒有掌握我和小魚之間的確鑿證據,她說的只是一些泛泛的大道理。阿妍口口聲聲說,她正好是送給我一個借口,送給我一個堂而皇之離開她的借口。她好像只是為了和我分手,才故意做出那種對不起我的事情,好像是為了成全我,才有意做出那種犧牲。我突然感到萬念俱灰,痛不欲生,不明白事情怎麼會一下子變成這樣,變得這樣不可收拾。天說塌就塌下來,電閃雷鳴,烏雲密布,我想分手就分手吧,都互相傷害到了這一步,往後的日子顯然也過不下去了。都到了這一步,我們的日子已經到了盡頭。

可就是我下定決心要分手的時候,這件事看上去已經絕對無可挽回,我突然又有些捨不得她了。

我說:「阿妍,你不就是要傷我的心嗎,你不就是讓我這心裏面難受,像刀子在絞一樣。」

我想不明白地說:「你為什麼會這麼狠心。」

一想到要與阿妍分手,我幾乎立刻失去了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雖然嫉妒心讓人都快要發瘋了,但是說老實話,比嫉妒心更難忍受的卻是,我突然發現阿妍已不再愛我。我能忍受紅杏出牆,忍受她讓我戴綠帽子,忍受她的不忠誠,可是不能忍受她不再愛我。我突然發現自己根本就忍受不了這個。這是一個過去從來沒有意識過的嚴重問題。現在,我突然發現還有比嫉妒更厲害的事情,我發現自己更忍受不了她已經不再愛我的這個現實。這個現實對於我來說,實在是太殘酷了。我沒想到自己會那麼在乎阿妍,會那麼害怕與阿妍分開。我突然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一想到阿妍竟然不再愛我,一想到自己在阿妍的心目中已經不再重要,我的精神幾乎接近了崩潰。

於是,我非常悲哀地宣布,說自己準備把所有的家產都留給她,留給她和那個該死的乾兒子一起享受,既然她是真的喜歡那個小白臉,我索性成全他們。我說的這絕對是真話,既然我在內心深處是那麼愛阿妍,我願意讓她心滿意足,願意讓她和余宇強一起,去享受那種她喜歡的快樂日子。我告訴阿妍,說自己已經看破了紅塵,說自己準備去做和尚,準備到峨眉山去出家。

「你要是能出家,太陽就從西邊出來了,」阿妍冷冷地看著我,根本不相信我說的是真話,「還是我去出家差不多,說不定明天我就真出家了。」

「那好,我們一起去出家,我做和尚,你做尼姑。」

「憑什麼讓我去做尼姑,你倒好,玩了那麼多女人,快活夠了,突然看破紅塵,憑什麼我也要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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