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 第一章

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 第一章

事情發生在去插隊落戶的途中。當時是在草場門碼頭,那時候這裡還是上船的地方,一個小小的碼頭,圍了一大群人。那些天啊,火車站,汽車站,輪船碼頭,永遠人山人海,到處都是告別的哭聲。成批的知青即將上山下鄉奔赴農村,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撒向廣闊天地。是父親送我登船的,我姐和母親眼淚汪汪地要送,父親攔住了她們,說那麼多東西,你們女人拿不動的,還是我去。我姐和母親就抱在一起哭起來,她們也過來擁抱我,鼻涕和眼淚都弄到了我衣服上。

父親說:「有什麼好哭的,老四說走就走,大家高高興興,好不好?」

我姐說:「以後誰幫老四洗衣服?」

我不在乎地說:「這還不簡單,自己洗。」

父親說:「就讓他也鍛煉鍛煉,都二十歲出頭的人了,他什麼時候自己洗過衣服。」

她們還是哭,父親有些不耐煩,我們就出發了。走出去一大截,我想起還沒有說再見,就回過頭來,對母親和我姐揮手。她們已經不哭了,獃獃地看著我。我對她們揮手,她們也對我揮手。

父親說:「你媽老盼著你長大,真長大了,要下鄉,又捨不得,其實下鄉又有什麼大不了。」

那時候知青下鄉,是一窩蜂,誰也跑不了。自然是什麼樣場面都有,什麼樣的心情都有,有哭著捨不得走的,把下鄉當作了世界末日,有興高采烈歡呼雀躍的,把去農村看成是去天堂。我呢,當時談不上傷心,也談不上高興。眼看就要分手了,父子之間一向沒多少話可說,我們一路上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原來準備坐公共汽車,我們的東西太多,公共汽車太擁擠,父親就說還是走著去吧。幸好事先帶了一根扁擔備用,一路上,父親搶著要挑行李,我說我來挑,他說有你挑的日子,有勁留著以後用,現在別跟我客氣了。我不願意和他爭,我的個子比父親大,也比他結實,兩個大男人在大街上爭來爭去,實在沒意義。反正時間充裕,走走歇歇,到草場門碼頭,已是可以登船的時間。

一個老太太坐在地上哭喊,聽不清她喊什麼,幾個人圍著她,想把她攙起來。人很多,很亂,我拎著兩個大包裹,從人群中擠過去,很費力地上了船,站在船舷上,想對父親揮手告別,可是他已經轉過身去,手上拿著那根扁擔,正往人群外慢慢地走著。我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默默地看著父親的背影。他走到堤壩上,回過頭來,看著我們的船,我又對他揮揮手,但是他沒有任何反應。我知道他眼睛近視,看不太清楚。他就這麼站著,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們的船。終於開船了,他還站在那不肯離開,突然舉起手來,對著我們的船胡亂揮手。

接下來,船沿著外秦淮河,進入了長江,面對寬闊的江水,我們的心情立刻好起來。當時我們這些知青並不知道前途會如何,正是黃昏時分,沒有人在意落日景色,大家都被長江大橋的雄姿吸引住了。那是我們第一次有機會看到大橋,那時候,這條鋼鐵巨龍剛建好,剛開過慶祝大會。我們沒想到第一次看到大橋竟然是這種方式,是從船上,而且還要從橋底下通過。船上的人一個個都很興奮,有人歡呼,有人唱了起來。我們的船鼓足馬力駛過去,越來越近。我仰起頭來,看著那巨大的鋼樑,看著鋼樑上的鉚釘,遠遠地有火車過來,轟隆隆開了過去。

大橋越來越遠,我們離家鄉也越來越遠。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阿妍。在這之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一橋跨躍南北,天塹變通途」的大橋上。大橋漸漸消失了,人們紛紛回到船艙,我突然發現不遠處的船尾上,仍然站著一個女孩,她穿著一件花棉襖,脖子上圍了一條藍圍巾,孤伶伶地站在那,好像還在看那已經消失的長江大橋。她終於緩緩地回過頭來,彷彿早意識到有人正在注視她,不經意看了我一眼。我們的眼神於是不期而遇,我望著她,她也望著我。阿妍只是當時不經意地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很快把眼睛移開了。我卻死死地盯著她不放,眼珠子像兩粒上了膛的子彈,只要一扣扳機,立刻就會發射出去。

剛剛告別了家鄉,我們誰也沒有流露出傷感的意思。那時候還來不及傷感,大家都沉浸在剛獨立的興奮之中。我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孩似乎有些眼熟,一下子想不起來她是誰。我的做法顯然太過分了,眼睛像蒼蠅一樣叮在阿妍的臉上,久久不肯離開。大約是被我放肆的目光弄得有些迷惑,阿妍很快又回頭看了我一眼,發現我還在死死地盯著她看,連忙再次把眼睛移開。她並沒因為我的冒昧無禮生氣,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奇怪我為什麼會這麼冒昧無禮。看來我們註定是有緣分的,事先誰沒有想到會這樣,都說不清這是怎麼一回事。這短短的一瞬間註定了永恆。連我自己也解釋不了當時為什麼會有如此誇張的舉動,在此之前,我從來也沒有對女孩這麼投入過,甚至從來都沒有仔細注視過一個女孩。阿妍從我身邊緩緩地走了過去,臨下船艙,還回頭看了我一眼。

那條船上到處都是知青,阿妍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說消失就消失了,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我們的船速很慢,要多慢有多慢,那是地道落伍的老牛破車,和今天電影上看到那種新式氣墊船相比,簡直就好像一個蝸牛在爬,不過那時候卻覺得很快,覺得是乘風破浪。船上的雜訊特別大,好像是一頭野獸在不停地咆哮著,江風也特別大,在什麼地方也躲不了,吹得人渾身上下到處哆嗦。可是再冷,我也不願意進船艙。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在甲板上走來走去,情不自禁地在尋找阿妍的蹤跡。船艙里很擁擠,根本動彈不了,我只能從外面往裡面看。我知道阿妍就在這條船上,覺得自己一定要找到她。天正在黑下來,船艙里的燈亮了,我終於又看到阿妍了。我終於看到阿妍坐在船艙的一個角落裡,隔著擋風的玻璃,她也注意了到船艙外的我,不經意地微笑起來。她注意到我一直在外面觀察她,不時地回過頭來,看我一眼,然後繼續和身邊的人說話。

這時候,馮瑞來到我身邊,他已經注意到我的異常表現,悄悄地問我:

「老四你怎麼回事,鬼鬼祟祟,找誰呢?」

馮瑞低下頭,很放肆地趴在玻璃窗上,對船艙里的那群正說著話的女孩看,那群女孩也對著他看。

那天夜裡,我怎麼也睡不著,是睡不踏實。船艙狹小的空間讓人感到窒息,大家都坐在窄窄的木凳上,聽任機器聲像野馬一樣狂奔。我滿腦子都是阿妍的形象,一遍遍地回味著她那不經意的微笑。隱隱地有女孩子的哭聲,一陣一陣的,像小鳥在樹木里發出的嚶嚶聲。遠離父母的憂傷在空氣中流動著,我們端坐在那裡,男生坐一堆,女生坐一堆。有人在輕輕地安慰哭泣的女孩。女孩的抽泣似乎越哭越來勁,越安慰聲音越大。終於我們這邊有人耐不住了,惡聲惡氣說:

「哭,有什麼好哭的!」

喝斥聲像閃電一樣從黑夜中划過,船艙里頓時安靜了,小火輪的機器聲因此又大起來,在這之前,大家好像已習慣了那噪音,已忘記噪音的存在。女孩不哭了,是被突如其來的喝斥鎮住了,是硬憋著不哭。這時候,依稀還能聽見有人在勸,在安慰她。雖然已經夜深人靜,大家都沒睡著,都不想睡。那種被壓抑著的感覺,比哭聲還讓人難以忍受,更讓人窒息。

一個女生的聲音突然響起來,是針對剛剛那位發出喝斥聲的男生:

「想哭就哭,憑什麼不讓哭!」

立刻就有女生附合的聲音:

「哭,就哭,哭又怎麼樣!」

於是先前哭泣的那個女孩,又哇的一聲嚎開了。這一聲,拖得很長久,怪腔怪調,立刻在男生這邊引起了一陣鬨笑。我們都忍不住地笑起來。不過笑聲很快就沒有了,因為那邊的女生已經哭成一大片。

這一夜很漫長。這一夜,我一直在想,這個帶頭哭泣的女孩,會不會就是阿妍。我當時一直在想,這個發出小鳥一樣嚶嚶聲的女孩,會不會就是我腦海里正在思念的那個姑娘。在沒有見到阿妍之前,我的心情十分茫然。自從見了她以後,我的內心再也沒有辦法平靜。這一夜,我一直都在思念著那個讓我怦然心動的姑娘。這一夜,我一直都在思念著阿妍。僅僅是憑直覺,我就覺得不應該是她,阿妍不應該那麼脆弱,阿妍不可能那麼脆弱。我徒勞地在腦海里搜索,苦思冥想,想弄明白阿妍究竟是誰,或者說是想弄明白那個看上去十分眼熟的姑娘究竟是誰。

船上竟然就一個男女共用的廁所。是一扇很簡陋的小鐵門,插銷已經壞了,裡面的人上廁所,必須用手將門拉住才行。第二天天亮,大家紛紛去廁所辦大事小事,我和阿妍在排隊時又遇到了。我們又一次不期而遇,互相對看了一眼,會心一笑。這一笑,足以讓我神魂顛倒,足以讓我幾個晚上睡不好。我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她,沒想到老天爺安排了這樣的好機會。我故意放慢腳步,這樣在排隊的時候,阿妍便正好和我排在一起。船當時已是在運河裡行駛,這裡不像江面那麼寬闊,然而因為離岸邊近,兩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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