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必要的勝利 -2-1

臨到林蔭路的盡頭已經出現,前邊就是草原,那就必須數一數左邊的山毛櫸。有經驗的眼睛可以發現第八棵和第九 棵山毛櫸之間原先有過一條小徑,如今卻已經荒廢。這條小徑象蛇似的蜿蜒到一座小禮拜堂去,在那附近可以找到水。茨威布希知道有這樣一條小徑。他數到第八棵山毛櫸就往左拐彎。伊爾卡跟在他後面走。他們得穿過密密層層的牛蒡、野麻、鼠芹、蕁麻。蕁麻無情地刺痛他們的胳膊、脖子和面頰,野麻和鼠芹難聞的氣味弄得他們透不出氣來。茨威布希和伊爾卡的肩膀上粘滿蜘蛛網。蜘蛛網上有些小蜘蛛在爬,大蒼蠅和蚱蜢已經落網。大蜘蛛不習慣地salto mortale①,從他們肩膀上跌到草地上。我們這兩位行人不得不攪擾成千個生命的安寧。

小禮拜堂矗立在林間空地上,那兒生滿高高的青草,離林蔭路有一刻鐘的路程。小禮拜堂怯生生地聳立在青草之上,牆上的灰泥已經脫落,生滿青苔、濱藜和長春藤。它那光滑的圓錐形房頂被太陽晒成棕紅色,上邊立著高高的銅十字架。

十字架對茨威布希來說,往往成為指路的星標。

「如果小溪幹了,」茨威布希說,「那麼命運的禮物就比伯爵夫人送給我們的禮物還要糟得多。我的五臟幹得象牛皮紙一樣了。」

然而小溪沒有乾涸。茨威布希和伊爾卡往小禮拜堂那邊走去,隨手拂掉他們肩膀上的蜘蛛,這時候就有一股清涼的水汽迎面撲來,並且傳來潺潺的水聲。茨威布希暢快地微笑著,把豎琴和小提琴放在小禮拜堂的台階上,趕緊繞著小禮拜堂走動,兩條短腿急忙地邁步,象是在畫螺線。

「有流水的聲音了,……不過,見鬼,它在哪一邊呢?」他大笑著說。「小溪啊,你在哪兒?往哪兒走才能找到你啊?哎,荒唐的記性!我,小溪啊,在你那兒喝過兩次水,不料我這個忘恩負義的人忘記你在哪兒了!我看我跟一般的俗人差不多!我們什麼也不會忘記,只會忘記我們的恩人!哎,人啊!

哈哈……「

伊爾卡的聽覺比較敏銳,要不是她那年老而且依她看來有病的父親剛才受過一場可怕的凌辱,她倒能聽出來小溪在哪一邊汩汩地響。現在她卻心不在焉地跟著她那不住邁步的父親走,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不理會。她顧不上疲勞,也顧不上口渴。強烈的、年輕的、正義的憤怒壓倒了一切。她一面走,一面瞧著地下,咬著上嘴唇。

茨威布希有一隻耳朵發聾,他繞來繞去,最後才算走到一個地方,可以清楚地聽見湍急的流水聲,腳下的土地也顯得柔軟而潮濕。

「小溪一定就在椴樹下面!」茨威布希說。「就在那兒,那棵孤零零的椴樹!不過另外還有兩棵,都到哪兒去了?我十 年前在這兒喝水,椴樹一共有三棵嘛。……必是讓人家砍掉了!可憐的小椴樹啊!不知什麼人要用它們。喏,我們要找的小溪也找到了。……你好!伊爾卡,我們來為你的健康干一杯吧!」

茨威布希跪下去,把帽子丟在一旁,把撲滿塵土的臉送到清涼、發亮的水面上去。……伊爾卡心不在焉地彎下一條腿,照她父親的樣子做。茨威布希把嘴和眼睛都浸到水裡,不住喝水。他在水面上看見他那血跡斑斑的臉容。他瞧著他的瘀傷和青腫,準備說幾句恰如其分的俏皮話。可是等到他在鏡子般的水面上看見他臉旁那張伊爾卡的臉,他的俏皮話就飛出腦子,喝進嘴裡的水也吐出來了。他不再喝水,抬起頭來。

「伊爾卡!」他皺起眉頭說。「聽見了嗎,姑娘?不要這麼齜牙咧嘴的!你又不是狗!我不喜歡這樣!不要傻裡傻氣的!」

伊爾卡抬起頭來,用濕潤的手心摩挲額頭。

「我不喜歡這樣!」茨威布希繼續說。「你丟開這種愚蠢的習慣吧:一點點小事就齜牙咧嘴!你得放聰明些!何必生氣呢?你的臉色白得象死人一樣,而且你在發抖!你瞧著吧,傻孩子,等你活活地氣死,你就明白了!不要這樣!算了吧!

……「

「我辦不到。……誰也沒有權利打你的臉,茨威布希爸爸。

誰也不行!「

「是嗎?莫非我自己就不知道?你就是不說,我也知道嘛!

打臉也罷,打背也罷,打肚子也罷,一概不對。……可是你要怎麼樣呢?「

伊爾卡又用手心摩挲額頭,小聲說:

「我要任何人都不敢打你。我要……我要找她報仇。」

茨威布希吹了聲口哨,彎下腰,湊近溪水,開始洗臉。他洗完臉,用手抹乾,說:「胡鬧,伊爾卡!你要是還沒喝夠水,就再喝點,然後我們就去取我們的樂器。糊塗話也說得夠了!」

茨威布希攙著伊爾卡的胳膊,把她扶起來。然後他摩挲著肚子,往小禮拜堂走去。

「我們與其生悶氣,還不如去看看小禮拜堂的好!」茨威布希提議道。

茨威布希和伊爾卡走到小禮拜堂跟前,看見許多綠色和灰色的壁虎紛紛鑽進牆縫裡和草叢中。小禮拜堂的門上扣著生鏽的鐵鉤,釘著木板,封得嚴實。大門上方有一塊光滑的木板,上面釘著銅鑄的字。不消說,那是拉丁文。茨威布希讀了一遍,然後翻譯給伊爾卡聽:「福蘭齊斯克·戈爾達烏根——一八○六年。過往的行人啊,你們祈禱吧,求神聖的天使保護他的靈魂長住天國!」兩個窗子的玻璃都打碎了。玻璃的碎片嵌在半朽的窗框里,射出虹一般的光彩。第三個窗子被一束大麥秸堵祝那些窗子都布滿蜘蛛網和塵土。

「福蘭齊斯克·戈爾達烏根!」茨威布希對著窗口叫道。

「戈爾達烏根!」回聲接應道。

「福蘭齊斯克·戈爾達烏根就是現在的伯爵的叔祖,」茨威布希對伊爾卡說。「一八○六年,他赴幽會回來,就在這個地方被年老的侍從打死了,那個侍從是為他的女兒報仇。有些人是這樣說的,不過另外一些人卻說,他是跟他外甥為一 個姑娘打架而被打死的。不管怎樣,反正侍從就在此地受絞刑。神誡說『不可殺人』②,然而在戈爾達烏根家裡,樹林里,園子里,誰也不理會神誡。你往窗子里看一眼,伊爾卡。……你看見聖徒福蘭齊斯克嗎?臉黃得發綠,可怕得很。……現在那張像已經模糊不清,不過從前卻可以看得很清楚,嚇得愚蠢的男人和婦女心驚肉跳。我至今都記得,當時那張臉前面點著藍色長明燈,特別可怕。……每逢我看著那張臉,我背上就一陣陣發涼。問題在於,我的姑娘,畫像的畫家沒有完成他的工作就逃跑了。他沒有畫完左眼,因此右眼顯得很奇特,使得我們的迷信的眼睛看著不舒服。臉也沒有畫完。用畫家的話來說,那張臉只上了底色。畫家逃跑,是因為他愛上了伯爵夫人。這個怪人認為她是攻不破的堡壘。傻瓜!他只要讓她明白他的心意,她就會撲過來摟住他的脖子。女人總是脆弱的。女人在問題牽涉到你不該知道的那種事情的時候是不會避開男人的,我純潔的孩子。」

茨威布希停住嘴,瞧著伊爾卡。伊爾卡沒聽他講話。她瞧著地下,嘴裡小聲念叨,手指頭不住動彈,彷彿跟自己討論什麼事。茨威布希吹了聲口哨,開始沉思。

「你聽我說,紅頭髮姑娘!」他皺起眉頭說。「我不喜歡這樣!你又齜出牙來了!我們坐下來吧!」

茨威布希和伊爾卡就在小禮拜堂滾燙的台階上坐下。

「你的頭腦到哪兒去了,姑娘?」茨威布希瞧著女兒蒼白的臉,繼續說。「為什麼你不順著情理考慮事情呢?木頭打不成鋼,破布鑄不成銅鐘,老鼠也生不出天鵝。對一個在某種人家出生的女人,你就不能指望她會有什麼天使般的行動。她的祖輩和父輩都是狼,那麼她能違背自然規律,生來是只羔羊嗎?她也是狼!從頭到腳都是狼!她既然是狼,就不能不幹出這種事來。……此外你還能希望什麼呢?要教狼吃乾草,我們可辦不了。……你得順著情理考慮事情嘛!她在娘家是蓋依連希特拉爾男爵小姐,那麼蓋依連希特拉爾家都是些什麼人?他們跟戈爾達烏根家的人一樣。頭一個蓋依連希特拉爾就是阿爾土爾·戈爾達烏根的私生子。他只因為同戈爾達烏根家沾親,才在三十年戰爭③時期取得男爵頭銜。後來戈爾達烏根家同蓋依連希特拉爾家聯姻,第二家的女兒嫁給第一家的兒子,等等。結果,這兩個家族不分彼此。那麼你要怎麼樣?莫非你指望,在戈爾達烏根打你的時候,蓋依連希特拉爾會跑過來吻你?哼,……辦不到,我親愛的!只有象你這樣不懂事的人,才會因為大自然給狼一口尖利的牙齒而生狼的氣。」

茨威布希沉默一下,繼續說:

「從戈爾達烏根家的歷史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大自然在這兒是起重大作用的。頭一個戈爾達烏根在十字軍東征開始的時期出現。大家叫他『金黃色眼睛的吸血鬼』。他的頭髮和鬍子黑得象煤一樣,可是眉毛和睫毛卻是淡黃色。由於大自然的這種捉弄,他才姓戈爾達烏根④。據史書上說,他那對金黃色眼睛裡除了閃耀著非凡的智力以外,還攙混著猞猁的狡猾和靈活以及飢餓的雪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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