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首田園詩……然而,嗚呼!

一首田園詩……然而,嗚呼!

契訶夫

「我的舅舅是好到不能再好的人啊!」納塞奇金上尉的窮外甥和唯一繼承人格利沙,不止一次對我說。「我滿心愛他。

……我們到他家裡去吧,好朋友!他會很高興的!「

格利沙講起親愛的舅舅,眼淚就湧上眼眶。應當說一句為他增添光彩的話,他從不為這種好眼淚害臊,而是當眾落淚!我聽從他的請求,一個星期前到上尉家裡去了。我走進前堂,向大廳里看一眼,瞧見一個動人的畫面。蒼老消瘦的上尉在大廳中央一把大圈椅上坐著喝茶。格利沙在他面前屈下一個膝頭跪著,滿腔深情地用匙子給他攪茶。

格利沙的未婚妻伸出一條好看的胳膊摟住小老頭的深棕色脖子。……窮外甥和他的未婚妻正在爭論:他們兩個人究竟誰該先吻可愛的舅舅?隨後他們就沒完沒了地吻他。

「現在該你們自己接吻了,我的繼承人!」納塞奇金喃喃地說,幸福得透不過氣來。……在這三個人中間存在著一種令人極其羨慕的關係。我這個鐵石心腸的人瞧著他們,不由得又快樂又嫉妒,心都縮緊了。……「是啊!」納塞奇金說。「我可以說一句:我這輩子過得滿不錯!求上帝保佑人人都能過到這樣的生活才好。單是鱘魚,我就吃過多少啊!多極了!比方,就拿我在斯科平銀行①吃過的鱘魚來說吧。……嗯!就連現在我都在流口水呢。

……「

「您講講吧,講講吧!」未婚妻說。

「那天,孩子,我帶著好幾千盧布到斯科平銀行去,直接找……嗯……找雷科夫②……雷科夫先生。他是個大人物,……嘿!黃金般的先生!上等人!他招待我就象招待親人。……其實他何必那麼殷勤呢,可是……他把我看成親人了!真的!

他請我喝咖啡。……喝完咖啡又吃冷葷菜,喝酒。……後來又擺席。……桌上各色美酒一應俱全。……有一條鱘魚,……長得很,從桌子這頭到那頭。……還有龍蝦,……魚子。大飯館的排場啊!「

我走進大廳,打斷了納塞奇金的話。這天恰好是莫斯科收到第一條電訊說斯科平銀行已經破產倒閉的那一天。③「我正跟孩子們同享天倫之樂!」納塞奇金跟我打過招呼後對我說,然後轉過臉去對孩子們繼續用誇耀的口氣講道:「同桌的全是達官貴人。……有大官,有宗教界人士,……什麼修士司祭啦,教士啦,……我每喝完一小杯,就走到他們跟前去求他們祝福。……我自己也戴滿了勳章。……比將軍還神氣呢。……我們就吃那條鱘魚。……僕人又端上來一條。

……我們全吃光了。……後來又喝鱘魚湯,……吃野雞。

……「

「換了我是您,我現在就會讓鱘魚鬧得打飽嗝,胃氣痛了,您卻誇個沒完,……」我說。「那麼雷科夫害得您白白損失很多錢吧?」

「為什麼白白損失?」

「什麼叫『為什麼』?要知道那家銀行已經倒閉了!」

「開玩笑!老是這一套。……以前就有人用這話嚇唬過我。

……「

「那您還不知道?我的老先生!謝拉皮昂·葉果雷奇!要知道這……這……這……。您自己看吧!」

我把手伸進口袋裡,取出一張報紙來。納塞奇金戴上眼鏡,不相信地微笑著,開始看報。他越看,他那張臉就越蒼白,越拉得長。

「它倒……倒……倒閉了!」他哀叫道,周身發抖。「我這可憐人呀!」

格利沙漲紅臉,把報紙看了一遍,頓時臉色慘白。……他伸出顫抖的手去拿帽子。……他的未婚妻身子搖搖晃晃。

……

「諸位先生!莫非你們直到現在才知道這個消息?要知道,全莫斯科都在議論這件事呢。諸位先生!安靜一下!」

過了一個鐘頭,我獨自一個人站在上尉面前,安慰他說:「算了,謝拉皮昂·葉果雷奇!這有什麼關係呢?錢是完了,可是孩子們都還在嘛。」

「這倒是實話。……錢是身外之物。……孩子們都在。……這話說得對。」

然而,嗚呼!一個星期後我遇見格利沙。

「老兄,到您舅舅家裡去一趟吧!」我對他說。「為什麼您不到他家裡去?您把老頭子完全丟開了!」

「叫他見鬼去吧!我才不稀罕他呢,老魔鬼!傻瓜!他就不能另找一家銀行去存錢!」

「您還是應當去。要知道他是您舅舅嘛!」

「他?哈哈!……您在開玩笑吧?您打哪兒知道他是我舅舅?他是我後媽的表哥!一杆子打不著的親戚!牛頭不對馬嘴喲!」

「哎,您至少也該打發您的未婚妻到他那兒去一趟!」

「是啊!必是有魔鬼支使您,您才會在我們舉行婚禮前拿出那張報紙來!您就不能等到我們結婚後再宣布您那個新聞啊!……現在她已經扭過臉去,不理我了。要知道,她本來也張大嘴巴等著我舅舅的大白麵包喲!這個蠢透了的娘們兒。

……現在她大失所望了。……「

這樣,我不是出於本心而破壞了最緊密的三部合唱,……最令人羨慕的三部合唱!

「注釋」

①彼得堡的一家私營銀行。

②斯科平銀行的經理。

③這家銀行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倒閉,曾轟動一時——俄文本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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