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遲遲未開的花獻給尼·伊·柯羅包夫 -1

遲遲未開的花獻給尼·伊·柯羅包夫

契訶夫

事情發生在秋天一個陰暗的「下午」,普利克隆斯基公爵家裡。

年老的公爵夫人和瑪魯霞公爵小姐,在年輕的公爵房間里站著,絞著手指頭,懇求他。她們提起基督和上帝,提起榮譽,提起父親的遺骸,三番四次地懇求他,只有遭遇不幸和哭哭啼啼的文人才會這樣苦求不已。

公爵夫人站在他面前不動,一味哭泣。

她老淚縱橫,滔滔不絕地講著,打斷瑪魯霞的每句話,時而責難公爵,說出些刻薄的以至辱罵的話,時而對他愛撫備至,時而提出各種要求。……她千百次提到商人富羅夫怎樣逼他們還債,提到去世的父親的骸骨如今怎樣在棺材裡翻騰,等等。她甚至還提到托波爾科夫醫師。

普利克隆斯基公爵一家人總是對托波爾科夫醫師看不上眼。他父親是農奴,就是去世的公爵的跟班森卡。醫師的舅舅尼基佛爾至今還是葉果魯希卡公爵的就班。托波爾科夫醫師本人,幼年間也因為沒擦乾淨公爵家的刀叉、靴子和茶炊而讓他們打過後腦勺。可是現在,嘿,這豈不荒唐?他竟然成了大名鼎鼎的青年醫師,生活得跟老爺一樣,住在大得不得了的房子里,出門就坐雙套馬的馬車,彷彿故意要叫普利克隆斯基家的人「難堪」似的,因為他們出門卻要步行,遇到雇馬車總要講很久的價錢。

「他受到一切人的尊敬,」公爵夫人說,哭哭啼啼,沒擦掉眼淚,「大家都喜愛他。他家財豪富,相貌漂亮,到處受到款待。……他就是你舊日的僕人,尼基佛爾的外甥!說起來真是丟人!那麼這是因為什麼緣故呢?就因為他品行端正,不灌酒,不同壞人來往。……他從早到晚工作。……可是你呢?

我的上帝,主啊!「

公爵小姐瑪魯霞是個二十歲光景的姑娘,相貌俊俏,如同英國長篇小說里的女主人公一樣,生著好看的亞麻色鬈髮,眼睛又大又聰明,顏色象南方的天空。她也費不少的力氣懇求她哥哥葉果魯希卡。

她跟她母親搶著講話。她吻她哥哥剛硬的唇髭,卻聞到酸臭的酒氣。她摩挲著他的禿頂和臉頰,依偎著他,就象是受了驚嚇的小狗。她所說的全是溫柔體貼的話。公爵小姐不忍心對她哥哥說出一句哪怕是近似挖苦的話。她那麼熱愛哥哥!依照她的看法,她那沉湎於酒色的哥哥,退伍的驃騎兵葉果魯希卡公爵,是最高真理的表達者,最高美德的模範!她相信,而且死心塌地相信,這個醉醺醺的糊塗蟲有一顆神話中的仙女都會羨慕的心。她把他看做不得志的人,不為人所理解,也不為人所賞識。她幾乎帶著欣賞的心情原諒他酗酒的放蕩生活。可不是!葉果魯希卡早已說得她相信他是因為痛苦才灌酒的,他用葡萄酒和白酒澆滅燃燒他心靈的絕望的愛情,他之所以投入淫蕩的少女的懷抱是為了竭力要從他驃騎兵的頭腦里把她那優美的形象擠出去。瑪魯霞也罷,一般女人也罷,哪一個不認為愛情是使一切可以得到原諒因而無比正當的理由呢?哪一個不是這樣呢?

「喬治!」瑪魯霞說,依偎著他,吻他乾瘦而鼻子發紅的臉。「你借酒澆愁,這是實在的。……不過,既是這樣,那你就忘掉你的痛苦吧!難道一切不幸的人都得喝酒?你忍耐一 下,拿出勇氣來,剋制自己吧!做個英雄好漢!有你這樣的才智,有你這樣正直而充滿熱愛的心靈,就經得住命運的打擊!啊!你們這些不得志的人,都是這麼脆弱!……」這時候,瑪魯霞想起了屠格涅夫的羅亭①(請原諒她吧,讀者諸君),就開始對葉果魯希卡議論這個人物。

葉果魯希卡公爵躺在床上,他那對發紅的、細小的眼睛瞧著天花板。他頭腦里有點亂鬨哄,不過腸胃裡倒有一種愉快的飽足感覺。他剛剛吃過中飯,喝下一瓶紅葡萄酒,現在吸著三戈比一支的雪茄,正在納福。他那昏沉的頭腦和痛苦的心靈里聚集著極其雜亂的思想和感情。他覺得對不起哭泣的母親和妹妹,同時又恨不得把她們趕出房外去才好:她們妨礙他睡一忽兒,打一打呼嚕。他心裡有氣,因為她們竟敢964契訶夫小說全集——1①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說《羅亭》中的男主人公,一個「語言的巨人和行動的侏儒」的典型。

教訓他,同時他的(大概很小的)良心裝著小小的痛苦,在折磨他。他愚蠢,然而還沒有愚蠢到不能理解普利克隆斯基家確實在敗落,而且這或多或少是由他造成的。

公爵夫人和瑪魯霞懇求很久。客廳里已經點起燈火,有個女客來了,她們卻仍舊在懇求。最後,葉果魯希卡由於躺著卻不能睡覺而感到膩煩了。他伸個懶腰,骨節咯吱咯吱地響,說:「行,我改過就是!」

「這話是真心誠意的?」

「我說了假話,就叫上帝懲罰我!」

他的母親和妹妹抓住他的手,逼著他再一次對上帝起誓,憑人格起誓。葉果魯希卡就再一次對上帝起誓,憑人格起誓,說要是他再不停止這種不規矩的生活,就讓天雷當場劈死他。

公爵夫人逼著他吻聖像。他果然吻聖像,同時在胸前畫三次十字。一句話,他起的誓再地道也沒有了。

「我們相信你!」公爵夫人和瑪魯霞說著,撲過去擁抱葉果魯希卡。她們都相信他。是啊,最真誠的話語,極重的誓言,對聖像的親吻,所有這些加在一起,怎能叫人不相信呢?

再者,凡是有熱愛的地方,也就有盲目的信心。她們象是復活了,兩個人眉開眼笑,如同猶太教人慶祝耶路撒冷復興那樣慶祝葉果魯希卡的新生。她們把客人送走後,在牆角坐下,小聲談論她們的葉果魯希卡會怎樣改過自新,怎樣過新的生活。……她們斷定葉果魯希卡會大有發展,不久就會改善他家的局面,那她們就不必再忍受極端的貧困,這種貧困好比討厭的魯比肯河②,凡是盪盡家財的人都得渡過。她們甚至斷定葉果魯希卡一定會娶個又富足又美麗的女人。他那麼英俊,聰明,門第又那麼高貴,天下未必會有一個女人膽敢不愛他!

最後,公爵夫人還講了講他祖先的身世,認為葉果魯希卡很快就會開始步他們的後塵。普利克隆斯基的祖父是公使,會說歐洲各國語言,他父親是極其著名的軍團的司令官,那麼兒子將來會做……將來會做……他會做什麼呢?

「您一定會看見他將來成為大人物!」公爵小姐斷定說。

「您一定會看見的!」

她們在床上睡下後,又說起美好的前途,講了很久。等到她們睡熟,就做許多極其迷人的夢。她們在睡鄉中幸福得不住微笑,夢景太美了。那些夢大概是命運用來補償她們第二天經歷到的恐怖的。命運並不永遠吝嗇,有的時候甚至還肯預先付給你一點代價呢。

大約深夜三點鐘,恰好公爵夫人夢見她的bébé穿著光彩奪目的將軍服裝,瑪魯霞正在夢中為她那發表精彩演說的哥哥鼓掌,不料一輛普通的出租馬車來到普利克隆斯基公爵家門口。馬車裡坐著花卉飯店的僕役,懷裡抱著醉得象死人一 樣的葉果魯希卡公爵的高貴身體。葉果魯希卡已經完全人事不知,在「炸房」③的懷抱里搖來晃去,猶如剛剛宰完、正送進廚房裡去的鵝。馬車夫從趕車座位上跳下來,在大門口拉響門鈴。尼基佛爾和廚師走出來,付完車錢,把爛醉如泥的174契訶夫小說全集——1②義大利的河名。古羅馬愷撒曾不顧禁令,越過這條河而引起內戰。

③醉漢舌頭不靈便,把「茶房」說成了「炸房」。

身體抬上樓去。年老的尼基佛爾既不驚訝,也不害怕,用他干慣這種事的手給那不動的身體脫掉衣服,把它放到羽毛褥子中央,蓋上被子。僕人們一句話都沒說。他們早已看慣主人變成一種必須抬上來、脫掉衣服、蓋上被子的東西,因此毫不驚訝,也毫不害怕。對他們來說,醉醺醺的葉果魯希卡已經是常規了。

第二天早晨,大家都嚇壞了。

大約十一點鐘光景,公爵夫人和瑪魯霞正在喝咖啡,尼基佛爾走進飯廳里來,報告她們說葉果魯希卡公爵情形不妙。

「公爵多半要死了!」尼基佛爾說。「請您去看一看吧!」

公爵夫人和瑪魯霞的臉頓時白得象亞麻布一樣。公爵夫人的嘴裡掉出一小塊餅乾。瑪魯霞碰翻咖啡杯,兩隻手抓住胸口的衣服,她胸膛里那顆心受到出其不意的打擊,驚慌不安,怦怦地跳起來。

「公爵是晚上三點鐘喝醉酒回到家裡來的,」尼基佛爾用發抖的聲音報告說。「跟往常一樣。……喏,可是現在,上帝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不住地翻身,嘴裡哼哼唧唧的。

……「

公爵夫人和瑪魯霞互相抓住,一齊跑到葉果魯希卡的寢室里去。

葉果魯希卡臉色白里發青,頭髮蓬鬆,面容極其憔悴,在很厚的鴨絨被子里躺著,呼呼地喘氣,身子發抖,翻來複去。

他的頭和手一刻也不安靜,老是在動,不住顫抖。他胸中冒出一聲聲的呻吟。他的唇髭上掛著一小塊紅東西,大概是血。

要是瑪魯霞彎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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