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太太

太太

契訶夫

一輛帶彈簧的四輪馬車,由一對漂亮的維亞特省小馬拉著,滾過乾枯而又撲滿塵土的雜草,悉悉索索地響,來到瑪克辛·茹爾金的小屋跟前。車上坐著葉連娜·葉果羅芙娜·斯特烈爾科娃太太和她的管家費里克斯·阿達莫維奇·爾熱威茨基。管家靈巧地跳下馬車,走到小屋跟前,用食指敲窗上的玻璃。小屋裡有個小小的燈火。

「誰呀?」一個老太婆的聲音問道,窗子里露出瑪克辛的妻子的頭。

「出來,老大娘,到街上來!」太太叫道。

過一分鐘,瑪克辛和他妻子從小屋裡走出來。他們在門口站住,一言不發地向太太,然後向管家鞠躬。

「你費神講一講,」葉連娜·葉果羅芙娜對老人說。「這都是什麼意思啊?」

「怎麼了,太太?」

「什麼叫『怎麼了』?莫非你不知道?斯捷潘在家嗎?」

「不在,太太。他到磨坊去了。」

「他這是怎麼搞的?這個人我簡直不明白!為什麼他從我家裡走了?」

「不知道,太太。我們怎麼知道呢?」

「他也太不象話了!他一走,我就沒有趕車的了!都因為他走了,費里克斯·阿達莫維奇才不得不親自動手套車,趕車。這太荒唐了!你們要明白,這簡直是胡鬧嘛!他嫌工錢少還是怎麼的?」

「基督才知道他是怎麼回事!」老人回答說,斜起眼睛看一看管家。管家正往窗子里瞧。「他沒對我們說。他腦子裡是怎麼想的,誰也沒法知道。他只說一聲不幹,就完了!他有他自己的主意!他多半嫌工錢少!」

「是誰躺在聖像底下的長凳上?」費里克斯·阿達莫維奇往窗子里瞧,問道。

「是謝敏,你老!斯捷潘不在家。」

「他也太放肆了!」太太點上紙煙,繼續說。「爾熱威茨基先生,他在我們那兒掙多少工錢?」

「一個月十盧布。」

「要是他嫌十盧布少,那我可以給他十五盧布!可他卻一 句話也沒說就走了!這正當嗎?有良心嗎?」

「我不是早就說過,跟這種人根本用不著講客氣!」爾熱威茨基開口說,把每個音節都念清楚,竭力不讓重音落在倒數第二個音節上。「您把這些寄生蟲慣壞了!根本用不著一下子把工錢全發給他!這有什麼好處?再者您又何必打算給他添工錢呢?反正他得回來!已經跟他談妥,雇下他了!你對他說,」波蘭人對瑪克辛說,「他簡直是豬。」

「 Finissez , donc」①「聽見了嗎,鄉巴佬?把他雇下了,他就得幹活,不能想走就走,鬼東西!他明天再不來,就讓他試試看!他不聽話,我要給他點厲害看看!你們也要倒霉!聽見了嗎,老婆子?」

「 Finissez②,爾熱威茨基!」

「你們全得倒霉!到時候你別上我的辦公室里來,老狗!

跟你們講客氣?!難道你們也算是人?難道你們懂得好話?只有揍你們一頓,給你們點苦頭吃,你們才會明白!叫他明天一定來!「

「我對他說就是。為什麼不對他說呢?可以說的。……」「你告訴他說我給他加了工錢,」葉連娜·葉果羅芙娜說。

「我家裡不能沒有趕車的。等我另外找到人,他要想走就讓他走。叫他明天早上一定再到我家裡來!你們告訴他說,他這種不禮貌的行動惹得我非常生氣!老大娘,你們一定要對他說!我希望他明天就來,不要逼得我打發人來叫他。你走過來,老大娘!這給你,親愛的!怎麼樣,這麼大的孩子恐怕難管吧?你收下吧,親愛的!」

太太從衣袋裡取出一個好看的煙盒,在紙煙底下抽出一 張黃色鈔票來,遞給老太婆。

「要是他不來,」太太補充道,「那我們就只好吵架,那就非常沒意思了。不過我希望……你們會勸他。我們走吧,費里克斯·阿達梅奇!再見!」

爾熱威茨基登上馬車,拿起韁繩,馬車就順著柔軟的道路走掉了。

「她給了多少錢?」老人問道。

「一個盧布。」

「拿給我!」

老人接過那個盧布,用兩個手心把它摩挲平,小心地疊好,收在衣袋裡。

「斯捷潘,她走了!」他走進小屋裡,說。「我隨口撒了個謊,說你到磨坊里去了。她急壞了,急得什麼似的!……」馬車剛剛走遠,看不見了,斯捷潘立刻就在窗口露面了。

他臉色白得象死人一樣,不住發抖,從窗子里探出半個身子,對著遠處烏黑的花園搖他的大拳頭。那是地主家的花園。他搖六下拳頭,嘴裡嘰嘰咕咕說了句什麼話,就把身子縮回小屋裡,砰的一聲關上窗子。

太太走後過半個鐘頭,茹爾金的小屋裡開晚飯了。廚房裡爐子附近一張油污的桌子旁邊,坐著茹爾金和他妻子。瑪克辛的大兒子謝敏坐在他們對面,他是暫時回來休假的兵,臉龐又紅又瘦,鼻子很長而有麻點,眼睛油亮。謝敏相貌酷似他父親,只是頭髮不白,頭頂不禿,眼睛也不象他父親那樣狡猾和近似茨岡。瑪克辛的第二個兒子斯捷潘坐在謝敏身旁。

斯捷潘什麼東西也不吃,用拳頭支住他那漂亮的、金髮的頭,瞅著煙熏的天花板,一個勁兒地想心思。晚飯是由斯捷潘的妻子瑪麗雅端上來的。大家沉默地喝完白菜湯。

「收走!」瑪克辛看見白菜湯已經喝完,就說。瑪麗雅把桌上的空湯缽拿走,可是沒能順利地送到爐子那邊,其實爐子離得很近。她身子搖搖晃晃,倒在長凳上了。湯缽從她手裡掉下來,落在膝頭上,又滑到地上。她發出抽抽搭搭的哭聲。

「象是有人在哭吧?」瑪克辛問。

瑪麗雅哭得更響了。照這樣過了兩分鐘。老太婆站起來,親自把粥端到桌子上。斯捷潘嗽了嗽喉嚨,站起來。

「住嘴!」他嘟噥說。

瑪麗雅仍舊在哭。

「我叫你住嘴!」斯捷潘喊道。

「『我頂不喜歡聽娘們兒嚎!」謝敏大膽地嘟噥說,搔搔他的硬後腦殼。「她哇哇地哭,可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哭!

俗語說得好:娘們兒總是娘們兒!要是想哭,就該到院子里去哭個痛快!「

「娘們兒的眼淚好比清水!」瑪克辛說。「幸好眼淚用不著花錢買,是白來的。哼,有什麼可哭的?哎!別哭了!人家又沒把你的斯捷潘搶走!她簡直給慣壞了!嬌里嬌氣!快來喝粥!」

斯捷潘彎下腰去湊近瑪麗雅,輕輕地打她的胳膊肘。

「喂,你哭什麼?住嘴!叫你別哭!哎哎……賤貨!」

斯捷潘掄起胳膊,一拳頭打在瑪麗雅躺著的長凳上。大顆亮晶晶的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淌下來。他抹掉臉上的眼淚,在桌旁坐下,開始喝粥。瑪麗雅站起來,抽抽搭搭,在爐子另一邊坐下,離大家遠遠的。他們把粥也喝完了。

「瑪麗雅,拿克瓦斯來!自己該做的事,自己要知道做,小娘們兒!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也不害臊!」老人叫道。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

瑪麗雅從爐子另一邊走過來,臉色蒼白,淚痕斑斑。她沒舉眼看人,把大匙遞給老人。大匙在眾人手裡傳來傳去。謝敏用手接過大匙,在胸前畫個十字,喝幾口,嗆住了。

「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是喝嗆了。我想起一件可笑的事。」

謝敏就把頭往後一仰,咧開大嘴,咯咯地笑起來。

「太太來過了吧?」他斜起眼睛看著斯捷潘,問道。「啊?

她都說了些什麼?啊?哈哈!「

斯捷潘瞧謝敏一眼,面孔漲得通紅。

「她給十五盧布,」老人說。

「真有你的!只要你樂意,她連一百也肯給呢!我說錯了就讓上帝打死我:她一定肯給!」

謝敏擠擠眼睛,伸個懶腰。

「哎,要是我有這麼個娘們兒就好了!」他接著說。「那我就會擠出她的油水來,妖婆!我要榨乾她的油水!我要榨……」謝敏縮起脖子,打一下斯捷潘的肩膀,哈哈大笑。

「說的就是啊,親人!你太縮手縮腳!我們這種人可不能怕難為情!你這傻子,斯捷潘!唉,什麼樣的傻子啊!」

「那還用說:他就是傻子!」父親說。

抽抽搭搭的哭聲又響起來。

「你的娘們兒又哭了!可見她吃醋了,她怕胳肢③!我可不喜歡聽娘們兒哭鼻子。就象拿刀子扎了她似的!哎,娘們兒呀,娘們兒呀!上帝幹嗎把你們造出來?到底為了什麼?謝謝這頓晚飯,諸位可敬的先生!現在要有點酒喝才好,那就能舒舒服服睡一覺,做一場好夢!你那個太太家裡,想必不知有多少美酒吧!要喝多少就喝多少!」

「你這沒心肝的畜生,謝敏!」

斯捷潘說完,嘆口氣,抱起一床毯子,從小屋走到院子里。謝敏也跟著他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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