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他和她

他和她

契訶夫

他們飄遊四方。他們只在巴黎盤桓幾個月,至於在柏林、維也納、那不勒斯①、馬德里、彼得堡以及其他大城,他們卻不肯久留。他們在巴黎感到quasi②在家裡。對他們來說,巴黎才算是大城,才可以做他們的居留地,至於歐洲的其餘地方,卻都是枯燥無味而又亂糟糟的內地,只能在grand -hotel③里隔著放下來的窗帘,或者站在舞台前部看一眼。他們都不算老,然而歐洲各大城市他們已經有機會去過兩三次。他們對歐洲已經膩煩,開始談到要作美洲之行,而且以後也還會談下去,除非人們能把他們勸住,說她的歌喉已經不那麼出色,犯不上再到另一個半球上去演唱了。

要見他們的面是很難的。在街上無從見到他們,因為他們出門總坐轎式馬車,而且總要天黑下來,到傍晚和夜間,才會出門。他們常常一覺睡到吃中飯的時候才醒。可是他們醒過來後,照例心緒不佳,不肯接待任何人。只有偶爾,時間不一定,在後台或者坐下來吃晚飯的時候,他們才肯見客。

在市上出售的照片上倒可以見到她。不過在照片上她是美人兒,其實她根本就算不得美人兒。您不要相信她的照片:她相貌難看。大多數人都在她登台的時候見到她。可是她一 到舞台上,就面目全非了。白粉、胭脂、黑墨和別人的頭髮,象假面一樣掩蓋了她的臉,在音樂會上也是如此。

她這個二十七歲、臉上起了細紋、動作不大靈活、鼻子上布滿雀斑的女人,扮演瑪加麗特的時候,看上去卻儼然是個苗條而俊俏的十七歲少女。在舞台上,她最不象她自己。

假使您想見他們的面,那就請您取得權利去出席由外人招待她的宴會,以及她自己從一個大城轉到另一個大城去,臨行之前偶爾也舉行的宴會吧。要取得這樣的權利,只是乍看起來才很容易,其實,只有某些有資格的人才能走到飯桌跟前去。……這類人當中有劇評家先生,有冒充劇評家的滑頭,有本地的歌唱家、樂隊指揮和樂隊長,有成為劇院常客的、頭頂半禿的業餘愛好者和鑒賞家,有由於家財豪富或者門第顯赫而來出席的食客。這些宴會並不乏味,在善於觀察的人看來頗有趣味。……這樣的宴會參加一兩次是值得的。

名流們(這樣的人在宴席上很多)一面吃東西,一面說話。他們的姿態隨隨便便,把脖子歪到這一邊,腦袋歪到那一邊,一隻胳膊肘倚在桌子上。老人們甚至用手指頭剔牙。

報刊工作者佔據離她最近的椅子。他們幾乎都喝醉酒,舉止極其隨便,倒好象他們認識她已經一百年了。如果他們把溫度再提高一度,這種局面就會變成狎呢。他們大聲說俏皮話,喝酒,互相打岔,(同時也不忘記說一聲「對不起!」)講些浮誇的祝酒詞,顯然不怕做出蠢事來:有些人帶著紳士風度從桌角上探過身子來,吻她的小手。

冒充劇評家的人用開導的口吻同業餘愛好者和鑒賞家講話。那些業餘愛好者和鑒賞家沉默不語。他們嫉妒報刊工作者,幸福地微笑著,專喝在這類宴會上往往特別好的紅葡萄酒。

她,宴會的皇后,穿得相當樸素,然而衣料極其貴重。在她脖子上,大顆的鑽石從花邊的衣領里露出來。她兩條胳膊上都戴著光滑的大鐲子。她的頭髮梳成極不明確的髮型:只有女人看了才喜歡,男人看了卻不喜歡。她臉上喜氣洋洋,對所有在座的人一概露出極其暢快的笑容。她能夠同時對所有的人微笑,同時跟所有的人談話。她嫵媚地點頭,而且使每個在座的人都覺得她在對他點頭。您瞧著她的臉,就會覺得她四周坐著的似乎都是她的朋友,她對這些朋友一律抱著最友好的感情。臨到宴會結束,她就拿她的照片分送給某些人,而且當場,就在飯桌上,在照片背後親筆寫上得到照片的幸運兒和她自己的姓名。她,不消說,講法國話,可是臨到宴會結束,又講別國的語言。她講英國話和德國話糟糕到可笑的地步,可是就連這種糟糕的外國話,出之於她的口,也仍然顯得可愛。總之她那麼可愛,您會很久忘掉她生得難看。

他嗎?他, le mari delle④,坐在宴席上,同她相隔五 把椅子,喝很多酒,吃很多菜,大部分時間一言不發,信手把麵包屑揉成小球,不時讀酒瓶上的商標。人們瞧著他的體態,就感到他無事可做,閑得無聊,懶懶散散,心裡膩煩。……他生著淡黃色頭髮,不過頭頂已經漸漸光禿,頭髮稀了。

女人、醇酒、不眠的夜晚、走遍世界的飄泊生活,在他臉上刻下溝痕,留下很深的皺紋。他大約三十五歲,不會再大,可是論外貌,卻顯老。他的臉似乎在克瓦斯⑤里泡過。他眼睛好看,可是眼神懶散。……他以前相貌不醜,然而現在丑了。

他生著羅圈腿,兩隻手帶泥土般的顏色,脖子上滿是毫毛。由於他的彎腿和特別古怪的步態,他在歐洲不知怎麼得了「四 輪馬車」的外號。他穿著禮服活象一隻身上淋濕而尾巴還干著的寒鴉。宴席上的人都不注意他。他也不理他們。

如果您去參加宴會,見到他們,見到那對夫婦,那就請您觀察一下,告訴我,以前和現在究竟是什麼東西把這兩個人聯繫在一起的。

您見到他們,就會這樣回答(當然,大致這樣):「她是著名的女歌唱家,他卻僅僅是著名的女歌唱家的丈夫,或者用後台的行話來說,無非是妻子的跟班丈夫而已。她每年,合成俄國錢,一共掙八萬盧布,他卻什麼事也不做,因而有的是時間做她的僕人。她需要管錢的人,同劇院經理辦交涉、講條件、訂合同的人。……她專同鼓掌的觀眾周旋,至於錢財方面的事,她活動中乏味的一面,她卻不屑於去管,所有那些事情她一概不碰。所以她才需要他,猶如需要隨從或者僕人一樣。……要是她自己能管,她就會把他趕走。可是他,一面從她那兒領到大筆的薪金,(她不知道金錢的價值!)一面卻理所當然地串通她的女僕合夥偷她的財物。他揮霍她的錢,死命地灌酒,甚至也許藏起私房錢來供日後急難用。他滿足於他的地位,如同鑽進好蘋果里的軟蟲一樣。要是她沒有錢,他就會離開她了。」

凡是在宴席上觀察過他們的人,都是這樣想,這樣說的。

他們所以這樣想,這樣說,是因為他們不可能深入考察這件事的底細,只能憑表面現象判斷。大家都把她看做著名的歌唱家,可是對他卻都躲著,如同躲開一個渺不足道而且周身沾滿青蛙粘液的人似的。其實,這個名滿歐洲的女歌唱家同那隻癩蛤蟆卻是由一種最使人羨慕的、最高尚的關係結合在一起的。

下面就是他寫下的一段話:

「人們常問我為什麼愛這個惡婆娘。不錯,這個女人不值得愛。她也不值得恨。對這樣的女人,只配不加理睬,置之度外。必得是我,或者是瘋子,才會愛她,不過呢,我也就是瘋子。

「她生得不好看。當初我跟她結婚,她就生得丑,現在更不用說了。她象是沒生額頭。她眼睛上面沒有眉毛,只有兩道看不大清的紋路。她那應該生眼睛的地方,只有兩條不深的縫。這兩條縫黯淡無光:既顯不出才智,也顯不出願望,更顯不出激情。她的鼻子活象土豆。她的嘴小而美,然而牙齒難看極了。她沒有胸脯,沒有腰身。不過後一種缺陷倒也掩蓋過去了,因為她有一種鬼本事,善於把她的束腰衣勒得緊緊的,簡直巧奪天工。她身材矮而豐滿。她雖則豐滿,卻又皮肉鬆弛。 En masse⑥,她周身有一種我認為最重要的缺點,就是完全缺乏女性的特徵。我倒並不認為皮膚白凈和肌肉無力才是女性的特徵,在這方面我的看法同很多人不一樣。她算不得上流女人,算不得太太,卻象是小鋪的老闆娘,風度不雅:走起路來老是甩手,坐下來就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整個身子前後搖晃,躺在床上總是把腿架起來,等等。

「她邋邋遢遢。在這方面特別突出的,就是她那些皮箱。

皮箱里,乾淨的內衣同穿髒的內衣混在一起,套袖和拖鞋以及我的皮靴放在一塊兒,新的束腰衣和穿破的束腰衣攙和在一起。我們素來不接待任何人,因為我們的旅館房間里老是又臟又亂。……唉,何必提這些呢?要是您中午見到她,看著她剛睡醒,懶洋洋地從被子里爬出來,您就會認不出她是有夜鶯般歌喉的女人。她沒梳頭,蓬鬆著頭髮,眼睛浮腫而帶著睡意,襯衫的肩部破了一塊,光著腳,斜著眼睛,四周瀰漫著昨天的紙煙的薄霧,那她還象夜鶯嗎?

「她常喝酒。她喝起酒來不亞於驃騎兵,不管是什麼時候,也不管是什麼酒,想喝就喝。她早就喝酒了。要是她不喝酒,那她就會超過巴蒂⑦,不管怎樣總不會低於她。她由於喝酒已經斷送一半前程,她再喝下去,很快就會把另一半前程也毀掉。可惡的日耳曼人教會她喝啤酒,如今她臨睡前不喝完兩三瓶就不肯上床。要是她不喝酒,原是不會得上胃炎的。

「她不講禮貌,這是偶爾來約她到音樂會上去演唱的大學生可以作證的。

「她喜愛廣告。我們每年要花掉好幾千法郎的廣告費。我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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