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爸爸

爸爸

契訶夫

象荷蘭青魚那麼細長的媽媽,走到書房裡去找象甲蟲那樣又胖又圓的爸爸,在門外咳嗽一聲。臨到她走進去,就有個使女從爸爸膝頭上跳下來,溜到門帘背後藏起來了。媽媽對這件事毫不介意,因為她早已看慣爸爸這種小小的弱點,用凡是了解文明的丈夫的聰明妻子所應有的觀點來看待那些弱點了。

「我的小圓餅,」她在爸爸膝頭上坐下,說,「我是來找你商量事情的,我的親人。你把嘴唇擦乾淨,我要吻你。」

爸爸眫巴著眼睛,用袖口擦嘴唇。

「你有什麼事?」他問。

「是這麼回事,小父親。我們拿我們的兒子怎麼辦呢?」

「出什麼事了?」

「你還不知道?我的上帝啊!你們這些做父親的多麼不關心呀。這真可怕!小圓餅,如果你不願意……你不能做好丈夫,至少也總該做個好父親嘛!」

「你那一套又來了。這種話我已經聽過一千回了!」

爸爸做了個不耐煩的動作,媽媽差點從爸爸膝頭上摔下來。

「你們這些男人都是這個樣子,你們就是不愛聽老實話。」

「你到底是來講老實話的,還是講兒子的?」

「算了,算了,我不說了。……小圓餅,我們的兒子又從學校裡帶回不好的分數來了。」

「哦,那又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要知道,那他就不能參加考試!他就不能升到四年級去了!」

「不升就不升。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好好念書,在家裡別淘氣就行了。」

「可是要知道,小父親,他都十五歲了!這麼大歲數還能讀三年級?你猜怎麼著,那門可惡的算術又害他得了兩分。

……哎,這象什麼樣子?「

「應該揍他一頓,那就象樣了!」

媽媽伸出小手指頭去摸爸爸的肥嘴唇,她覺得自己在嬌媚地皺起眉頭。

「不行啊,小圓餅,你別跟我談什麼懲罰。……這不能怪我們的兒子。……這裡頭必是有人使壞。……我們的兒子,我們也用不著假謙虛,頭腦挺聰明,不可能不懂這門愚蠢的算術。他全都懂,而且懂得很透,對這一點我是深信不疑的!」

「他是不懂裝懂,就是這麼的!他只要少淘點氣,多念點書就成了。……你坐到椅子上去吧,我的小母親。……我認為你坐在我的膝頭上也不見得舒服呢。」

媽媽就從爸爸膝頭上跳下來,她覺得自己邁著天鵝般的步子向圈椅那邊走去。

「上帝啊,多麼沒心肝!」她在圈椅上坐好,閉上眼睛,說。

「是啊,你不喜歡兒子!我們的兒子這麼好,這麼聰明,這麼漂亮。……那是人家使壞,使壞喲!不,他不應當留級,這我可不答應!」

「既然這個壞孩子學習差,你也只好隨他去。……唉,你們這些做母親的!……算了,你去吧,我在這兒還有點事……要辦。……」爸爸向桌子那邊轉過身去,低下頭,湊近一張紙,同時象狗看菜碟似的,斜起眼睛看門帘。

「小父親,我不走,……我不走!我知道我惹得你厭煩了,不過你要忍耐一下。……小父親,你務必到算術教員家裡去一趟,叫他給我們的兒子批個好分數。……你應當對他說,我們的兒子很會作算術,不過他身體差,所以就不能使人人滿意了。你得逼一逼那個教員才行。那麼大個子還能再讀三年級?你出把力吧,小圓餅!你猜怎麼著,索菲雅·尼古拉耶芙娜認為我們的兒子挺象帕里斯①呢!」

「這話我聽著倒挺光彩,可是我不去!我沒有工夫去瞎胡鬧。」

「不,你得去,小父親!」

「我不去。……我說話算數。……是啊,你走吧,我的心肝。……喏,我這兒有件事要辦。……」「你得去!」

媽媽站起來,提高喉嚨。

「我不去!」

「你得去!!」媽媽大叫一聲,「要是你不去,要是你不肯憐惜你的獨生子,那麼……」媽媽尖聲叫著,擺出發狂的悲劇演員的架式,用手指著門帘。……爸爸頓時發窘,心慌意亂,沒來由地哼起歌來,並且趕緊脫下身上的便服。……每逢媽媽對他指著門帘,他老是張口結舌,變成十足的獃子。他讓步了。他們就把兒子叫來,要他講一講情況。兒子卻生氣了,皺起眉頭,蹙起前額,說是關於算術,他懂得的甚至比老師還多,至於這個世界上只有女學生、富人家的子弟、馬屁精才能得五分,那可不能怪他。他哇哇地哭著,把算術教員的住址詳詳細細說了一遍。爸爸就刮好鬍子,拿起梳子理好禿頂上幾根頭髮,打扮得很體面,動身去「憐惜他們的獨生子」了。

按照大多數做父親的慣例,他不經通報就闖進算術教員家裡。照這樣不經通報而直闖進去,什麼事不能看見,什麼話不能聽見啊!他正好聽見教員對他妻子說:「我為你花的錢可真太多了,阿莉雅德娜!……你那些任性的要求,簡直沒完沒了!」他還看見教員太太撲過去,摟住教員的脖子,說道:「你原諒我吧!我倒沒為你破費什麼,不過我挺看重你呢!」爸爸發現教員太太好看得很,如果她穿戴整齊,倒不會這麼迷人了。

「你們好!」他說著,滿不在乎地走到那對夫婦跟前,停住腳,把兩個鞋後跟碰一下,行了個禮。教員一時間楞住了,教員太太漲紅臉,一溜煙跑到隔壁房間里去了。

「對不起,」爸爸含笑開口說,「我,也許,那個……多多少少打攪您了。……這我很明白。……您身體好嗎?我榮幸地介紹一下我自己。……您看得明白,我不是庸庸碌碌的人。

……好歹也算是個老軍官呢。……哈哈哈!不過您也不用心慌!「

教員先生為顧全禮貌,臉上勉強笑一下,用手指指椅子。

爸爸猛的轉過身去,在椅子上坐下。

「我,」他接著說,掏出金懷錶來讓教員先生開開眼,「我是來找您談談的。……嗯,是埃……您,當然,會原諒我。

……要我文縐縐地講話,我不在行。……我們這班人,您知道,都是無學不術②。哈哈哈。您念過大學吧?「

「是的,念過。」

「原來是這樣!……嗯,是埃……今天天氣可真暖和埃……您,伊凡·費多雷奇,給我那小兒子批了個兩分。……嗯……是埃……不過這也沒什麼,您知道。……不管是誰,該得什麼就得什麼。……該給甜頭就給點甜頭,該給苦頭就給點苦頭。……嘻嘻嘻!……不過,您要知道,這種事總還是叫人不痛快。難道我兒子不懂算術嗎?」

「該怎麼跟您說呢?倒不是他不懂,不過,您知道,他不用心。是的,他學得很差。」

「可是為什麼他學得差呢?」

教員睜大眼睛。

「什麼叫為什麼?」他說。「因為他學得差,不用心唄。」

「得了吧,伊凡·費多雷奇!我的兒子用功得很。我自己都陪著他溫課呢。……他天天熬夜。……他樣樣都懂得透。

……哦,有的時候他不免淘氣。……不過話說回來,這畢竟是因為年輕。……咱們誰沒年輕過呢?我沒打攪您吧?「」好說,您這是哪兒的話?……我甚至很感激您呢。……你們這些做父親的,都是我們教師的貴客。……另一方面,這又表明你們十分信任我們。歸根到底,頂要緊的就是信任。「

「當然了。……頂要緊的就是我們不要干預這種事。……那麼我兒子不能升到四年級了?」

「是的。要知道,他全年總評,不光是算術這一門課得兩分。」

「那我也不妨到別的教員那兒去一趟。哦,關於算術怎麼辦呢?嘻嘻嘻!……您能改一下嗎?」

「我辦不到,先生!」教員微微一笑。「我辦不到!……我一直希望您兒子升級,我用盡了力氣,可是您兒子不用心,還說頂撞人的話。……有好幾次我跟他鬧得很僵。」

「年輕嘛!有什麼辦法呢?您就給他改成三分算了。」

「我辦不到!」

「何必呢,這都是小事嘛!……您跟我說什麼呀?倒好象我不知道什麼事能辦,什麼事不能辦似的。這是能辦的,伊凡·費多雷奇!」

「我辦不到!別的得兩分的學生會怎麼說呢!這種事不管怎樣改動,都不公道。真的,我辦不到!」

爸爸擠了擠眼睛。

「可以辦到的,伊凡·費多雷奇!我們不要多談了!這又不是那種要說三個鐘頭廢話的事。……請您告訴我,依您看來,依有學問的人看來,怎麼才算公道呢?話說回來,你們的公道是怎麼回事,我們可是心裡有數的。嘻嘻嘻!您乾脆說出來好了,伊凡·費多雷奇,不用轉彎抹角了。說實在的,您是故意給他批兩分的。……這哪裡談得上什麼公道呢?」

教員瞪大眼睛,可是……到此為止,沒有下文了。他為什麼不生氣呢?對我來說,這就永遠是教員內心的秘密了。

「您是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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