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事情其實發生在收麥之前。怨從那時結下來,只不過是後來暴發的。一個春天沒下雨,河都幹了,史冬喜家的幾畝地又在坡上,都得靠牛拉水去澆。牛是分給冬喜和史修陽兩家的。史修陽得了傷寒,大兒子史利寶得使牛拉他爹去看病。史修陽家的地離河近,對史冬喜家老用牛拉水早憋一堆牢騷。

收麥那天,春喜和冬喜先去給葡萄收。中午天黑下來,要下雨的樣子,史利寶和媳婦便吵鬧起來,說互助互助,大家公平,憑啥先給葡萄收麥?冬喜讓他倆睜眼看看,葡萄的麥熟得早,不收讓雨打地里去嗎?

利寶和他媳婦就瞎磨洋工,收到下午,雨下下來,葡萄家的麥糟塌了一半。過了兩天,該孫家收麥了。春喜也磨洋工,裝鬧肚子,一回一回往河灘上跑著去拉屎。到了冬喜家割麥子那天,利寶媳婦一早就跑到他家窯洞門口,手裡端著一大碗新麥麵湯,邊喝邊說:「冬喜大兄弟,我們家退出互助助啦!你和王葡萄家好好互助去吧,啊?」

冬喜和春喜加上葡萄,三人都是莊稼好手,不費什麼氣就把麥割了,打了。交糧的時候去孫利寶家拉牛,利寶媳婦不讓拉。

「牛是分給咱兩家的!」春喜說。

「對著哩。那時你天天拉水澆地,使的是你家分的那一半牛。現在輪到咱家使了。」

兩家人就在史修陽家棉花地邊上大鬧起來。利寶三個兄弟全來了,兩個兄弟媳婦一邊跟著罵一邊還小聲打聽,到底是為什麼吵起來的。

葡萄老遠就看見棉花苗上一大群黑人影你推我搡。那時她還沒把挺送走。她剛剛給挺餵了奶想去鋤鋤自家的蜀黍。罵得越來越惡,一大群小孩子起鬨吆喝:「單幹單幹,油饃蒜面,互助互助,光吃紅薯!」人們也沒留心他們在唱些什麼,只管看孫家兄弟和史家兄弟動起拳腳來。

又脆又亮的童音飄在污穢咒罵之上:「單幹單幹,穿綢穿緞,互助互助,補了又補!……單幹單幹,撈麵雞蛋,互助互助,光喝糊糊!……」

這時從田野小道上跑來的蔡琥珀聽出童謠的內容了,一把拎住一個五歲男孩, 問是他爹教的,還是他爺教的。

「你爹教的!」男孩說,從她手裡逃出去。

「你個小孬孫,我找你爹說去!」蔡主任指著跑遠的男孩:「誰再唱這個,我讓民兵把他們爹關起來,當壞分子!大老虎!」

蔡主任不是十分清楚城裡「三反、五反」打老虎是怎麼回事。她只知道又有了新時代的新敵人。新名稱、新敵人就標誌著新時代。作為一名幹部,她得在新時代裡頭。

蔡主任的到來還是有用的,人們馬上老實了不少,罵的醜話都憋了回去。二十七歲的蔡主任把手一揮,叫大夥都給她解散,都幹活去。人們不老情願地解散了。冬喜和春喜正打得八面威風,也揉揉胳膊,擦擦鼻血收了手。春喜滿地找鞋。他的鞋是新的,打架前他捨不得,脫下擱在一邊。鞋是葡萄給做的。找著鞋一看,春喜都要哭了,葡萄站在棉花地那頭笑著說: 「哭!這麼大小子!嫂子再給做!」

冬喜和春喜只好用葡萄家的三十一歲的老驢送公糧。拉了兩天麥子,老驢趴倒了。

葡萄把二大的飯送去,就出門去冬喜家。冬喜娘也是三十來歲守寡,膽小多疑,一身虛禮數。他家的窯洞也在史屯西邊,離葡萄家隔著一片柿樹林。葡萄一見老驢便叫他們拉倒,甭請獸醫了,灌藥它也太受症。

她往地上一蹲,手在老驢背上摸了摸,老驢眼裡有了點光,稀稀拉拉的長眼毛抬起來,又垂下。它把嘴唇往前一伸下巴著地,這樣不必費勁支著腦袋了。

冬喜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又不知說什麼好。冬喜娘出來了,招呼得殷勤:「沒吃吧?沒吃給你做碗湯喝喝,炒個蘿蔔菜!……」葡萄忙緊著說早就吃過了。冬喜娘又說:「也不進屋喝口水?」葡萄說不喝了,這就把驢牽回去了。她站起來牽老驢。

冬喜娘看看,搖搖頭,說;「這驢在坡上吃吃草都能倒下。」她的意思別人都明白:可別怪他家把驢使病了。

葡萄說:「分俺爹財產的時候,誰都不要它,才留下的。」說著話她把韁繩解下來。

冬喜娘說:「誰伺候得起這驢壽星?天天得吃好的,花生餅就餵了好幾斤。」她的意思人們也都聽懂了:使這老傢伙,我們賠搭進去的可不少。

可驢一再抬眼看自己的女主人。它沒力氣站起來,眼睛羞愧得很。它和女主人相處了十幾年,她只到它腿高的時候就喂它。後來它上了歲數,她把草鍘得細細的,料拌得均均的。再後來它不咋拉得動車了,她就只讓它拉拉磨。

冬喜說:「咋把它弄回你家去?」

冬喜娘說:「弄它回去幹啥?就在這兒殺殺,落點肉吧。驢肉賣到街上館子里,皮再剝剝,賣給藥房,你還掙倆錢。要不明天早上它死了,肉也沒人要了。冬喜,去借把刀來。」

冬喜和葡萄對個眼神,葡萄點點頭。冬喜剛要出門,老驢卻搖搖晃晃站起來了。過一會,它踏動一下蹄子。葡萄說:「咱能走哩。」

葡萄把老驢牽著,走柿子樹下過。老驢停下來,拽扯過一把嫩草,慢慢嚼上了。葡萄在一邊看著,拍拍它背,摸摸它脖子。月光特亮,把柿子樹照得一片花斑。老驢又扯下幾口草,老漢似的慢慢嚼,一根口水流出來。它嚼得沒啥好滋味,只管一口一口地嚼。

回到家,葡萄看老驢嘴角不斷線地淌口水,眼睛也無神了。她怕老驢夜裡死了,就披上被單坐在它旁邊。老驢卧在她腳邊,耳朵一抖一抖。下半夜時,二大從窖子里上來,一看驢的樣子便說:「別等它死了,趕緊得殺。」

葡萄說:「再等等。」

「高低還值倆肉錢。我殺過驢,你拿刀去。」

「只有菜刀。」

「菜刀也中。」

葡萄手摸著老驢的長臉:「爹,不差這一會兒。明一早殺吧。」

孫二大不說話了,嘆口氣。

她看著他離去的脊背說: 「我看著它,不中我喊你起來殺。」

老驢的尾巴動了動,眼毛濕漉漉的。她困得很,前一夜沒睡踏實,惦記清早起來送挺上路。這時她披著被單坐著,一會兒額頭就垂在膝頭了。她是叫奶給脹醒的。兩個奶脹得象兩塊河灘上的卵石,衣服全濕了,結成鞋疙巴似的厚厚的、硬硬的一塊,磨在兩個讓挺吸得又圓又大的奶頭上。挺把她的奶頭吸掉了外皮似的,只剩裡頭圓圓嫩嫩的肉,現在碰在讓奶汁漿硬的衣服上生疼。

突然她發現身邊沒有老驢了。她一下子站起來,看看大門。門鎖得好好的。天色是早上四點的天色,老驢會從這麼深的窯院翻牆飛出去?

她又醒了一會瞌睡,才聽見磨棚里有響動。走到磨棚門口,她見老驢正慢慢圍著磨道走。三十幾年,它記得最熟的路是這沒頭沒尾的路,是它給蒙上眼走的路。它走得可慢,就想她知道它還不是一堆驢肉,它還知道自己該幹啥活,別把它殺了給驢肉店送去。她和這老牲口處了十六年,它的心思她可清楚,就象她的心思它清楚一樣:在她答應天亮殺它的時候,它明白它再沒人護著它了。

葡萄一聲不吱地抱住老驢的脖子。老驢覺著她熱乎乎的眼淚流進它的毛皮里。它低著頭,呼呼地撐大鼻孔喘氣。

老驢死在第二天中午。

英雄寡婦中最俊俏的叫李秀梅。她是當年土改工組隊女隊長保的大媒,嫁給了一個殘疾的解放軍轉業軍人。她丈夫在軍隊當首長的伙夫,受傷瘸了一條腿,轉業到縣糧食局當副科長,兩個月前給打成了老虎。李秀梅娘家在山裡,窮,也得不到「英雄寡婦」的救濟金和獎狀,所以她帶著給公家開除的丈夫回到史屯種地來了。他們把城裡的家當賣了賣,在離葡萄家不遠的地方打了一個窯。

村裡的學生們頭一天就圍著瘸子看。不久便用廢紙紮起小旗,在李秀梅家外面遊行。 還趴在窯院的攔馬牆上,往下頭院子里扔泥蛋子,石頭,一會喊一聲:「打倒瘸老虎!」

村裡的人們也都不搭理瘸老虎,他瘸到史屯街上稱一斤鹽,供銷社的售貨員也說:「打不起醬油哇? 裝的! 貪污那麼多錢會打不起醬油,光吃鹽?」

瘸老虎連自己媳婦也不敢惹,讓他挑水,他瘸回來水灑了一半。李秀梅說:「你不會找一邊高一邊低的路走,那你不就兩腿找齊了?!」

葡萄和他在井邊碰上,對他說:「咱這兒井深,不會搖轆轤把打水可累著哩。」

他吃一驚,心想到村裡一、兩個月了,還沒人和他這樣家常地說說話。他說:「是是是,井是深,有一百多尺深吧?「

「可不止。天一旱,咱這兒的井就只剩牛眼大了。」

他想,她說的對呀,因為井太深,看下去井只有牛眼睛那麼大了。他看著井底深處牛眼大的光亮里,映出自己小指甲蓋大的臉。那臉笑了笑。他聽李秀梅說到過葡萄的渾沌不省世事,不通人情。

葡萄說:「看你打水老費氣,叫我給你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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