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唉。咱中國現在解放了,是勞動人民的國家,勞動人民就是受苦人,窮人。受苦人有多少呢?一百人裡頭,九十三個是受苦人。受苦人老苦老苦啊,幾輩子受苦,公道不公道?不公道是不是? 葡萄點點頭:那咱爹老苦啊,一天干十四個時辰的活哩!。。。葡萄別打岔,你以後是支援軍醫生的媳婦。志願軍是工農子弟兵,都是窮人的兒子、兄弟,他們專門包打不平,替窮人行公道。把不公道的世界毀了,這就是革命。我是個革命軍人,你是個革命軍人家屬,就得和革命站一堆兒,現在還明白嗎?

葡萄嘴慢慢張開了,但她還是點點頭。少勇的意思就是你打我我打你唄,你說你革命、我說我革命唄。少勇親親葡萄的臉蛋:「好葡萄,道理都明白,到底讀點書,寫倆字兒。孫懷清誰也救不下,他活不成了。」

「你說啥?!」

「他是反革命啊!」

「你們說他反革命,他就反革命啦?」

「大夥都說……」

「就算他反革命,他把誰家孩子扔井裡了?他睡了誰家媳婦了?他給誰家鍋里下毒了?」

「反革命比那些罪過大!」

葡萄不吱聲了。她老願意和少勇站一塊兒,她願意聽少勇說她懂道理。可她心裡懂不了這個道理。就是二大有錯處,他有頭落地的錯處? 她要是能想明白該多好。不然和少勇一塊各想各的,可不帶勁。

「把咱爹槍斃了,天下就公道了?」

「不槍斃就更不公道。」

少勇回醫院去以後,葡萄迷迷糊糊睡著,外頭鳥叫時她猛地睜開眼,心裡好悲涼:二大要去了,這回真要去了。

半夜有人看見幾輛大卡車裝滿人往城外開去。第二天城裡貼出布告,說是鎮壓掉一批匪霸、反革命、惡霸地主。到處敲鑼打鼓,志願軍打勝仗了。

史屯人沒有趕上看行刑現場。因為裡面有不少死囚是熟人,所以老人們不準晚輩去河灘上看屍首。

看到行刑的就是一群侏儒。侏儒們是從外鄉來的,專門祭拜他們的一個宗廟,那是一座齊人頭高的廟宇,在河上游十五里的地方。那裡人跡稀少,野獸出沒,偶爾有人去那裡覓草藥,看見一座矬子廟宇,象個玩俱似的,都心裡納悶,但這裡很少有太平日子讓人閑下心去琢磨不相干的景物,所以人們只知道河上游有座怪廟,不知敬的是什麼神。也從來沒有人蹲著或爬著進到廟裡,看看侏儒的菩薩什麼模樣。

葡萄這一夜聽見狗怪聲怪氣地低吼高吟,就睡不著了。她走到院子里,看見不遠處的墳院里飄著幽藍的火苗,鬼們今夜熱鬧著呢。孫家大院改成農會之後,她分到了一個小窯院,有三間北房,一間廚房,一個紅薯窯和一個磨棚。這個窯原來是陶米兒住的,她嫁走之後就空閑著,窯洞的牆上、拱頂上貼滿年畫和小學生的彩筆畫,都是年年過年時大家贈給英雄寡婦的禮。窯洞內外都收拾得光生漂亮,陶米兒過日子還是把好手。葡萄在院子中央的桐樹下坐著,一面聽狗們你一聲我一聲地哭。四百多家人有三百家養狗,倒沒有把誰叫醒。

就在狗們乾嚎時,出了城的大卡車正朝史屯開來。一路不打大燈,不捺喇叭,神不知鬼不覺到了河灘上。天色擦白,公雞全啼叫起來。這是人們睡得最後一點踏實覺,很快就要醒來了。

順著十八盤風車往河上遊走,走五六里路就到了那片河灘地。河水從幾塊石頭裡擠過,變得又窄又急,河灘是旱掉的河床,上面儘是石頭,石縫裡長著雜樹,再就是密密的葦草。葡萄和大卡車幾乎同時到達。她卧進葦子叢里,一點點向前爬。爬了五、六十步遠,看見一大群腿過來了。有的走不動了,跌下去,就給跪著拖到到水邊上。

天又亮了一點,河水裡有了朝霞的紅色。雄雞一個比一個唱得好,唱得亮,唱得象幾千年沒打過仗沒殺過人一樣。雄雞們能把鬼也唱走的。

五十個村子上千隻雄雞一塊唱起來,河水越來越好看,跟化了的金子一樣。雄雞突然都不唱了,有些沒剎住聲地「呃」的一下噎住——槍聲響起來。

葡萄趴在那裡,從葦子縫裡看見腿們矮下去,後來就是一大片腳板了。槍聲不斷地響,「砰、砰、啪、啪」,每一響她的心、肝、膽都一陣亂撞。再看河水,開了紅染坊,把早晨的霞光比得暗下去。

太陽升起的時候,史屯響起鑼聲。周圍五十個村都響起鑼聲。五十個村都有鐵皮喇叭在叫喊:「都去農會啦,看布告!誰家家屬被槍斃了,去河灘上認領屍首!沒人認的,明一早全部集體埋了!……」

葡萄聽到鑼聲就往河上游跑。來收屍的只有她一個人。孫懷清是臉朝地栽倒的,但憑著脊樑,葡萄在上百屍首里也一眼就認出了他。他身上還是那件淺灰舊袍子,裡面的棉絮給抽掉了。槍是從背後打來的,奇怪得很,他身上幾乎沒染什麼血。每個屍首都綁有一塊牌子在背後,上頭寫的有名有姓。這些牌子是為公審大會做的,臨時決定不開公審會了,提前一天半執行槍決。。

葡萄聽見哪兒有人哼哼。她望過去,哼哼又沒了。她把孫二大的一隻鞋拾回來,給他套上。突然,那腳動了動。她趕緊把手放到孫二大的鼻子下,還有氣哩!

「爹!爹!」

孫懷清的喉嚨的呼嚕呼嚕地響,響不出一個字來。他其實是看見葡萄了,但眼睜得太細,葡萄以為他還閉著眼。

葡萄馬上撕開他的袍子,用嘴一咬,一縷布就扯下來了。她看那槍傷就在他左奶頭下面,沒打死他真是奇事。血開鍋似的從那翻開皮肉里往外咕嘟,她先把那樓布壓上去,壓了一陣子,把自己細布衫子裡面的圍兜兜扯下來,又撕又咬,連繡花的硬綁地方都讓她撕咬開了。好歹她把二大的傷裹上。

葡萄守了一會,太陽光從坡頂上露出來。她見二大的胸口有了一絲起伏。她把嘴湊近了喊:"爹,爹,是葡萄!……"

這回她看見他的眼睛了,裡面的光很弱,葡萄不知它能亮多久。不管怎樣,她還是把他背起來,背到葦子最深的地方, 又拔了些干葦草給他嚴實。一會收屍的人來,就是有人留心,也以為二大的屍首已經先給收了。她從葦子里出來又聽見了哼哼。她走回去,一個一個地看,萬一還有沒咽氣的呢。她找著了那個哼哼的人,是個三十幾歲的漢子,人高馬大,身上還掛個長命鎖。見了葡萄,他吭吭得更緊。葡萄想拉他,他渾身沒一塊沒一塊好肉, 她不知打那裡下手去拉。她數了數,連先打的帶後補的,他一人獨吃七顆子彈,還咽不了氣。漢子是魏坡的,鬼子來的那年,下鄉來買糧,他賣了兩百斤小麥給鬼子,發現鬼子給的價比集上還高一點,就到處攛掇村裡人把糧賣給鬼子。後來他自己還能從中間拿點回扣,添置了幾畝地。

他又吭吭一聲,她看他眼光落在腳上。腳頭是塊大卵石,他什麼意思? 叫她用石頭來一下,別叫他咽氣咽那麼受症? 她把石頭搬起來,他眼一下鼓出來,露出整個的大眼白。她明白了,他不想讓這條命拉倒,他想讓她也救救他。她想想,太為難了。她還不知救不救得下自己公爹呢。

葡萄走開幾步,他還哼哼。鷂鷹越飛越低,黑影子投下來,飄過來刮過去。 它們要下來把他也當一塊死肉啄,那可是夠他受症的。她管不了那麼多,硬著心走了。

葡萄跑回村就見婦女會主任蔡琥珀站在她窯門口。蔡琥珀也是個英雄寡婦,做了幾年秘密老八,現在回村子當幹部了。蔡琥珀說:「葡萄,咋又不去開會? 」

「又開會?」葡萄說。

「咋叫又開會?」

「 可不是又開會。」

「今天是大事兒,葡萄你一定要積極發言。剛才聽見打鑼喊喇叭了嗎? 」

「沒。」

「你不知道哇?」

「知道啥?」

「哎呀!今兒一早就在河灘刑場上執行槍決啦!你公公孫懷清叫人民政府給斃了!」

「斃唄。」

「那對你這個翻身女奴隸,不是個大喜事嗎? 好賴給大家發兩句言。」

「發唄。」

葡萄說著鑽進茅房,頭露在牆上頭,把褲帶解下搭在脖子上,叫蔡琥珀先走,她解了手就跟上。

外面的鐵皮喇叭還在叫人收屍,鑼聲和過去催糧催稅催丁一模一樣。聽蔡琥珀又和另外的人招呼上了,她趕緊把褲帶繫上,騎著茅坑站著,聽她們說話聲遠去了才走出來。她抓了兩把白面打了點甜燙,裡面散了些雞蛋花兒,又把湯灌進少勇給她的軍用行軍壺。她出門四面看看,人都去開會了。她跑回河灘,在葦子里貓腰走一兩里,才找著了孫懷清。

她把湯喂下去,對孫二大說:爹,你在這兒躺著,甭吭聲,甭動撣,天一黑我就來接你。

二大眼皮一低,是點頭的意思。她把附近的葦子扶了扶,讓人一眼看不出有人進去過。

她走出來,突然不動了:上百個侏儒站在河兩邊的坡頭上,看著河灘上的屍首。她和他們遠遠地對看一會,就走到那個人高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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