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後的考驗

黨衛軍軍官們在集中營的大門口等著我們,清點完人數後,把我們領到空場上。電動喇叭傳來了命令:「排隊,每列五人!每行一百人!向前五步走!」

我緊緊抓住父親的手,根深蒂固的擔憂浮上心頭:千萬別把他丟下。

焚屍爐高聳的煙囪離我們很近,但它不再令我們心驚,甚至不能吸引我們的注意力。

布申瓦爾德的一個老資格囚徒說,有人會領我們洗熱水澡,然後分派到不同的樓里。我太想洗熱水澡了,父親卻一言不發,在我身旁喘著粗氣。

「爸爸,」我說,「再堅持一會兒!咱們很快就能躺下,你就可以休息了……」

他沒有問答。我太疲倦了,他緘默不語,我也很漠然。我只想儘快洗個澡,躺在床上。

排隊去洗澡堂並不容易,好幾百囚徒推推搡搡擁擠在一起,警衛們維持不住秩序。他們左一下右一下地胡抽亂打,但沒有用處。有的囚徒連擁搡的氣力都沒有,甚至站立不穩,他們坐在雪地里。父親也想坐下,他呻吟道:「我不行了……完了……我要死在這兒了……」

他把我拽到雪堆旁,那兒縱橫堰卧著幾個人,裹著爛毯子。

「讓我呆在這兒。」他說,「我熬不住了……憐可憐我吧……洗澡前我就呆在這兒……你來叫我。」

我憤怒得叫起來。活受了這麼多罪,現在可以好好洗個熱水澡,躺下休息,我怎能在這個時候眼睜睜看著父親死去?

「爸爸!」我吼道,「爸爸!起來!馬上起來!你是在找死……」

我抓住他的胳膊,他仍在那呻吟著:「別喊,我的兒子……可憐可憐你的老爸吧……讓我在這兒呆一會兒……就一會兒……我求你,我太累了……沒有力氣了……」

他變得像個孩子:軟弱,害怕,不堪一擊……

「爸爸,」我說,「你不能呆在這兒。」

我指著身邊的屍體,他們都想在這兒休息……

「我看見了,兒子,我都看見了。讓他們睡吧!他們很久沒合眼了……他們累垮了……累垮了……」

他的聲音很柔和。

我的吼聲在風中飄蕩:「他們死了!他們再也醒不了!永遠醒不過來!你明白嗎?」

我們爭論了半天。我知道我不是同他爭論,而是同死神爭論,死神正在步步緊逼。

突然警號大作。空襲!集中營的燈全都滅了,警衛們把我們趕到樓房裡。一眨眼功夫,戶外一個人都沒有。我們很高興,不然就得在外面,在刺骨的寒風裡,長時間等待。我們癱倒在地板上。門口有一口大鍋,但沒有人去掏食。房間里有幾排上下床,眼下沒有比睡覺更重要的了。

我醒來時,天已經亮了,這時我才想起父親。警報響起時,我跟著亂鬨哄的人群,沒有注意他。我知道他沒有力氣,死亡近在咫尺,但我拋棄了他。

我得去找他。

與此同時,一個念頭在我腦際一閃而過:但願找不到他!但願我能擺脫這份責任。我要集中剩餘的全部力氣為自己的生存而掙扎,關照自己……我立即感到愧疚,永遠的愧疚。

我找了幾小時,沒找到他。然後我來到一座樓前,有人正給大家分苦「咖啡」。人們在排隊,爭爭吵吵。身後傳來一個乾澀的聲音:

「埃利扎,兒子……給我……一點兒咖啡……」

我朝他跑去。

「爸爸,我找了你好久……你在什麼地方?睡覺了嗎?現在感覺怎樣?」

他好像在發燒。我像野獸一樣擠入人群,一直擠到咖啡鍋旁,成功地領出一杯咖啡。我猛飲一大口,剩餘的留給他。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飲下那杯咖啡時,眼中閃現出一種感激之情,那是受傷野獸的感激之情。

我整個孩提時代給他的全部滿足感大概都抵不上這幾口熱水……

他躺在木板床上,臉色發灰,嘴唇蒼白乾澀,渾身發抖。但我不能再陪他了,他們命令我們出去打掃樓房,只有病號才能留在屋裡。

我們在外面呆了五個小時,然後去領湯。他們剛讓我們返回樓房,我就朝父親跑去。

「你吃東西了嗎?」

「沒有。」

「為什麼?」

「他們不給我們東西吃……他們說我病了,很快就會死去,只會白白浪費食物……我活不下去了……」

我把剩餘的湯給他喝,我的心情極為沉重,意識到我很吝嗇。

與拉比埃利亞胡的兒子一樣,我沒有經受住考驗。

父親一天天衰弱下去,他的眼睛裡噙著淚水,面色就像乾枯的樹葉。我們到達布申瓦爾德的第三天,人人都得去洗澡,病號也得去,但要他們最後去。

洗完澡後,我們得在外面等很長時間,清掃樓房的活還沒幹完。

我遠遠地看見父親,迎著他跑去。他像影子似地從我身邊走過,沒有停腳,目光獃滯。我叫他,他卻不回頭。我追上去:「爸爸,你要跑到哪兒去?」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迷離,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陌生人他只停了片刻,跑開了。

父親在鬧痢疾,他趴在床上,身邊還有五個病號。我坐在旁邊看護他,我不敢相信他能躲過死神,只能盡量給他希望。

他突然坐起身來,滾燙的嘴唇湊近我的耳朵:

「埃利扎……我必須告訴你我把金銀埋在什麼地方了……在地窖里……你知道……」

他開始說話,越說越快,生怕時間不夠,來不及把一切都告訴我。我盡量告訴他還有希望,我們會一起回家,但是他不再聽我講話。他已經不能聽我講話了,他已經精力耗盡,口涎與血液混在一起,順著嘴唇往下流。他閉上眼睛,與其說在喘氣,不如說在倒抽氣。

我用一份麵包做交換,搬到父親旁邊的床上。下午醫生來了,我去找他,說我父親病得很厲害。

「領他來!」

我解釋說他站不起來,但醫生不聽。所以,我費了很大勁才把父親帶到他跟前。他瞪著父親,草率問道:「你想幹什麼?」

「我父親病了,」我替父親回答,「拉痢疾……」

「那不關我的事!我是外科醫生,走吧,給別人騰地方!」

我的抗議沒有用處。

「我不行了,兒子……把我背回床上去。」

我背他回去,幫助他躺下,他全身發抖。

他的呼吸非常閑難,雙目緊閉,但我相信他什麼都能看見,能看透事物的本質。

又一個醫生來到樓里,父親拒絕起身,他知道起來也沒有用處。

實際上,這個醫生是讓病號們死的。我聽見他朝病號們喊,說他們是懶骨頭、廢物,只想呆在床上……我真想撲上去掐死他,但我既沒勇氣,也沒力氣。我看著痛苦不堪的父親,緊握雙拳,握得手痛。我要掐死醫生和所有人!我要點燃一把大火把全世界都燒盡!燒死謀殺父親的人!但是,我的喊聲哽咽在喉頭。

我領回麵包時,發現父親像孩子似地哭泣:「兒子,他們打我!」

「誰?」我以為他神志昏亂了。

「他,那個法國人……還有那個波蘭人……他們打我……」

又一次剜心刺骨,又一個憎恨的理由,又一個不願活下去的理由。

「埃利扎……埃利扎……叫他們別打我……我什麼事都沒做……他們為什麼打我?」

我對周邊的人惡語相傷,他們則反唇相譏。最後,我答應給他們麵包和湯,他們哈哈大笑,還發脾氣。他們說,他們受不了,因為父親連到外面大小便都做不到。

第二天,他抱怨說,他們搶了他的麵包。

「你睡覺的時候?」

「不,我沒睡,他們撲上來,搶走了我的麵包……他們還打我……又一次……我堅持不住了,兒子……給我一點兒水……」

我知道他不宜喝水,何是他懇求了老半天,我讓步了。對他來說,水無異於毒藥,但我能為他做什麼呢?不論有沒有水,他都不行了……

「你,起碼,要憐憫我……」

憐憫他!我,他惟一的兒子……

就這樣,一星期過去了。

「這是你父親嗎?」樓長問。

「是。」

「他病得很厲害。」

「醫生不肯給他看病。」

他直直地盯著我:「醫生看不了他的病!你也不行!」

他把毛絨絨的大手搭在我的肩頭,說道:「聽我說,小夥子,別忘了你是在集中營里。在這個地方,人人只能為自己著想,顧不了別人,甚至顧不了親生父親。這裡沒有父親、兄弟、朋友之類的東西。每個人都孤零零地活著,孤零零地死去。我奉勸你,別再把你那份麵包和湯給你的老父親了。你幫不上他什麼忙,只會損害自己。實際上,你應今吃掉他那份東西……」

我洗耳恭聽,沒有打斷他。我內心深處認為,他講的對,只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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