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逃亡

寒風凜冽。但我們腳不停步,急急前行。黨衛軍在催促:「快點,你們這群流浪漢,渾身跳蚤的狗!」為什麼不快點呢?只有快走,我們的身體才能發熱,血管里的血液才能快速流動,我們才覺得自己還活著……

「快點!你們這群骯髒的狗!」我們不是在走,而是在跑,像一群機器人。黨衛軍也在跑,手裡還端著槍,我們就像在他們面前逃命。

夜,漆黑一片,黑暗中不時響起槍聲。他們接到命令,誰跑不動就打死誰。他們的手指摳在扳機上,隨時都能體驗到殺人的快感。只要有人稍一停步,立即就是一聲槍響,幹掉一條骯髒的狗。

我像機器似地邁著步子,拖著虛弱不堪的身子,肉體就像沉重的負擔。我真想把肉體甩掉!雖然我一直想擺脫這個念頭,但依然情不由衷地認為,我是兩部分組成的,肉休和我。我恨肉體。我不斷重複:「別思考,別停步,跑!」

身邊的幾個人跌倒在骯髒的雪地里,一陣槍聲。一個波蘭青年在我身邊跑,他叫查爾曼,在布納的電料庫房裡干過活。人們嘲笑他,因為他總在祈禱,或者思考《塔木德經》里的問題。對他來說,這意味著逃避現實,逃避挨打……

他突然感到一陣可怕的胃痙攣。

「我胃疼。」他對我小聲說,他堅持不下去了,必須停步。我央求他:「堅持一會兒,查爾曼,過一會兒隊伍就會停下來。我們不可能一直這樣跑下去,跑到世界的盡頭。」

但是,他一邊跑一邊解扣子,沖我喊道:「我跑不動了,我的胃要破了……」

「忍一忍,查爾曼……儘力……」

「我挺不住了!」他在呻吟。

他脫下褲子,倒在地上。

我眼睜睜看著他倒下去。

我相信,他不是被黨衛軍幹掉的,因為誰都沒有注意他。他肯定死了,是被接踵而至的幾千囚徒踩死的。

我很快忘了他,開始想自己的事。我的腳疼,每跑一步都疼一下,我再堅持幾公尺就跑不動了。一束紅色的火光……一聲槍響……死亡就會降臨,我飲彈而亡。這種意念像膠水似地牢牢粘在我的腦際中,我彷彿觸摸到了死亡。死亡的意念,不復存在的意念,糾纏著我。不復存在,再也感覺不到鑽心的腳痛,什麼都感覺不到,感覺不到疲勞,感覺不到寒冷,感覺不到一切。衝出隊伍,滑倒在路旁……

旁邊的父親是惟一阻止我這種念頭的力量。他就在我身邊跑,上氣不接下氣,雖已精疲力竭,但仍孤注一擲。我也沒有權力自暴自棄!沒有我,他怎麼活?我是他惟一的支柱。

我思緒翻騰,依然在跑,感覺不到麻木的腳,甚至感覺不到我在跑,感覺不到我還有一個軀體,我的軀體與好幾千個軀體一起在路上奔命。

我頭腦清醒時,想稍稍放慢腳步,但無法放慢。滾滾人流會把我碾死,就像碾死一隻螞蟻。

我現在就像一個夢遊者,有時閉著眼睛,似睡似醒,邊跑邊睡。不時有人在背後踢我一腳,我才猛然驚醒。後面的人喊道:「快!要是不想跑,就讓我們超過去。」但是,我只能讓世界越過我,我已經夢見另一個世界了。

路漫漫,無盡頭。我聽任自己被一大群人挾裹而行,聽任命運的茫然驅遣。黨衛軍累了,有人替換他們,但沒人替換我們。寒風刺骨,喉頭焦渴,飢腸轆轆,氣喘吁吁,但我們依然竭蹶前行。

我們是大自然的主人,世界的主人。我們可以超越—切——死亡、疲勞、自然欲求。我們克服了寒冷和飢餓,在槍口和死的慾念下煎熬,我們命運不逮,像無根的漂萍,只不過是一群號碼,但我們是地球上獨一無二的人。

灰色的蒼穹終於浮出一顆晨星,一片朦朧的曙光出現在天際線上。我們疲憊不堪,再也沒有力氣,只剩下幻覺。

帶隊的軍官宣布,從撤離時算起,我們跑了二十公里。我們超越了疲勞的極限,我們的腿像機器一樣運轉,承載著軀體,承載著虛無。

我們來到一個被遺棄的村莊,一個人影都沒有,一聲狗叫都沒有,房子的窗戶全都敞著。有幾個人悄悄溜出隊列,想躲進被遺棄的房屋裡。

又是一小時行軍,終於傳來停止前進的命令。大家像一個整體似的,一起癱在雪地上。

父親搖晃著我:「別呆在這兒……起來……離這兒不遠,有一個避風的棚子……來……」

我既不想起來,也沒有起來的決心,但還是服從了。這不是什麼避風的棚子,而是一個磚瓦廠,房頂塌了,所有窗戶都碎了,牆上全是煤灰,不費點兒力氣是進不去的。幾百個囚徒擠擠搡搡地聚在門口。

我們終於進去了,裡面的積雪很厚,我滑倒在地上。此時此刻,我才覺得自己弱不禁風,一點力氣都沒有。對我來說,雪就像柔軟、溫暖的毯子,我睡著了。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幾分鐘還是一小時,醒來時,一隻僵硬的手在拍打我的臉。我睜眼一看,是父親。

一夜之間他就衰老得不成樣子!他的身體扭曲變形,萎縮得厲害。他目光黯然,神情獃滯,嘴唇乾裂潰爛。他嗓子里有淚水和雪,聲音又濕又重:「別睡,要挺住,埃利扎。睡在雪地里很危險,睡著了就再也醒不了。來,兒子,來……起來。」

起來?我怎能起來?我怎能離開溫暖的毯子?我聽見父親的話,卻沒有領會其中的含義,就像他要我用臂膀把整個棚子扛起來……

「起來,兒子,起來……」

我咬緊牙關,站起身來,他架著我的胳膊往外拽,但出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進來難,出去也難。我們的腳下躺著許多人,他們被拖垮了,奄奄一息,任人踩踏。沒有人理睬他們。

我們鑽了出來,寒風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臉上。我立即咬住嘴唇,生怕被凍僵。我看見周圍彷彿上演著一場死亡的舞蹈,不由得天旋地轉。我正在穿越一片墓地,殭屍與木頭混雜在一起。沒有哀怨,沒有乞求,只有極度的痛苦和岑寂,沒人喊救命。他們死了,因為必須死。誰都不會惹是生非。

我在每一具殭屍上都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但過不了多久,我就會看不見他們了。我也將成為一具殭屍,只要再過幾小時。

「來,爸爸,咱們回棚子里去……」

他沒有回答,甚至沒看死屍一眼。

「來,爸爸,裡面好一些,你可以躺下,咱們輪流睡一會兒。我守著你,你守著我,別睡死過去。咱們可以相互關照。」

他同意了,我們跌跌撞撞邁過許多活著或死去的軀體,回到棚子里,癱坐在地上。

「別擔心,兒子,睡吧,我守著。」

「你先來,爸爸,你先睡。」

他不肯。我躺下來,想睡一會兒,打個盹,但睡不著。上帝呀,只要能睡上片刻,我什麼代價都願意付出。但我深知,睡著了意味著死亡,我心中有一股力量在抗衡死亡。死神正在無聲無息、躡手躡腳地降臨在我的周邊,抓住每一個睡著的人,鑽入他的軀殼,將他一點點吞噬。我旁邊有一個人,正在喚醒他身邊的同伴,可能是他的兄弟,也可能是他的夥伴,但只是徒勞,那人再也沒有醒過來。他緊傍那具屍體躺下,也睡著了。誰來喚醒他?我伸出胳膊,碰了碰他。

「醒醒,你不能睡在這兒……」

「別勸我,」他的話音細弱,「我累死了!管你自己的事吧,別管我。」

父親在輕輕地打盹,我看不見他的眼睛,他用帽子蓋著臉。

「醒醒。」我趴在他耳邊輕聲說。

他突然驚醒,茫然若失地坐起身來,像孤兒一樣驚愕。他環顧四周,彷彿四周是他心思靈動突然創造出來的宇宙,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怎樣來的,為什麼來。過了半天,他慘然一笑。

那一笑令我終生難忘,但我無法描述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笑。

大雪漫漫,覆蓋著地上的屍體。

棚子的門開了,一個老人走進來。他的胡茬上全是冰,嘴唇發紫,是拉比埃利亞胡。他在波蘭領導過一個小教團,為人和善,受到集中營全體人員的愛戴,連囚頭和樓長都不例外。儘管他被剝奪了一切,飽經磨難,卻依然保持著率真無邪的面容。在布納的所有拉比中,只有他一個人依然保有「拉比」的尊號。他看上去就像古代的預言師,每當人們需要安撫時,他就會出現在他們中間。說來奇怪,他的話語從不傷人,總能撫慰人心。

他走進棚子時,眼睛比往常亮,好像在找人。

「這兒的人,有誰見過我兒子?」

他在混亂中與兒子走散,他在奄奄一息的人叢里尋找兒子,但沒找到。他挖積雪,想找到兒子的屍體,還是徒勞。

三年來,他們一直形影相弔,肩並肩,忍受著苦難和棍棒,一起等待著自己的食物,一起祈禱;三年來,他們從一座集中營遷到另一座集中營,經歷了一場又一場大挑。可現在——就在結局即將到來之際——命運卻把他們分開了。

拉比埃利亞胡走到我身旁,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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