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除夕夜的大挑

夏天就要結束了。按照猶太年曆,一年又要過去了。這一年真倒霉,在歲首節的除夕日,整個集中營的人都惴惴不安,神情緊張。今天畢竟不同於其他日子,是一年的最後一天。「最後」這個字眼有一種怪異的意味,難道它真是最後一天嗎?

人們領了晚餐,很稠的湯,但沒人碰它,我們得先做祈禱。集合空場被鐵絲網圍了起來,數千猶太人聚在那裡,面帶悲色,默不作聲。

夜晚迅速來臨,聚匯到這兒的囚徒也越來越多,來自每一棟樓房。他們可以突然戰勝時間與空間,讓時間和空間服從自己的意願。

你是誰,我的上帝?我怒火中燒。這些飽受苦難的人聚在一起,眾口同聲表述他們的憤怒與蔑視,表達他們的信念,可你配得上嗎?你是宇宙的主宰,但面對膽怯的人、賤如泥土的人、苦難深重的人,你的光輝有什麼意義?你為什麼不斷折磨這些可憐的人?折磨他們傷痕纍纍的心靈和痛苦的軀體?

大約有一萬人前來參加這場莊重的儀式,包括樓長和囚頭,還有為死神效力的大大小小的頭目們。

「感謝萬能的主……」

主持儀式的是一個囚徒,他的聲音很低,只能勉強聽到。一開始,我以為是一陣風。

「祝福上帝的名字……」

數千張嘴重複著祝辭,人們彎腰弓背,像被暴風雨打彎的樹。

祝福上帝的名字?

為什麼?我為什麼要祝福他?我身上的每根纖維都要造反。因為他讓數千孩子在他創造的巨大墳場里燒成灰燼?因為他讓六座焚屍爐沒日沒夜地燃燒,包括安息日和神聖日?因為他法力無邊,創造了奧斯維辛、伯肯諾、布納以及大量死亡工廠?我怎能對你說,感謝你,萬能的主,宇宙的主宰,你在所有民族中挑中了我們,沒日沒夜地折磨我們,讓我們親眼看著自己的父親、母親和兄弟在焚屍爐里了卻一生?我們讚美你的名字,因為你選中我們任人宰割,做了你祭台上的犧牲?

在全體「教民」的哭泣聲、哽咽聲和嘆息聲中,我聽見主持儀式的囚徒提高了聲音,雖有力量,卻不連貫:

「大地和宇宙都屬於上帝!」

他時斷時續,好像沒有力量揭示出蘊藏在經文里的意義,話音哽咽在喉頭。

我,一個先前的神秘主義者,此時卻在思考。是的,人比上帝強大。當亞當與夏娃接受了你,你卻把他們趕出了伊甸園。當諾亞 那代人不能討你歡心,你就用大洪水毀滅他們。當索多瑪 失寵於你,你就從蒼穹上降下天火和詛咒。但是,瞧一眼被你出賣的芸芸眾生吧,你聽憑他們受折磨、遭殺戮、被毒死、任人焚燒!而他們在做什麼?他們在你面前祈禱!他們在讚美你的名字!

「萬物見證了上帝的偉大!」

從前,歲首節一直主導著我的生活。我知道,我的罪過讓萬能的主傷心,我乞求他的寬恕。那時候,我誠心誠意地相信,拯救世界與我的每一個行為、每一次祈禱都息息相關。

但現在,我一無所求,我也不再自悲自戚。恰恰相反,我覺得自己強大有力,我是控訴者,應當遭到譴責的是上帝。我舉目四望,孑然一身,在沒有上帝、沒有人類、沒有愛、沒有憐憫的世界裡,我陷入到可怕的孤獨中。現在,我只是一堆殘灰而已,但我覺得我比萬能的主強大,而長期以來,我一直把自己的生命維繫在他的身上。在虔誠祈禱的芸芸眾生中,我覺得自己僅僅是一個旁觀者,一個陌生人。

儀式以哀悼祈禱辭告終。人人都在為父母、孩子和自己背誦哀悼祈禱辭。

我們在空場上站了很久,無法從超越現實的時空中脫身。該就寢了,囚徒們慢騰騰地回到樓中。我聽見他們相互祝福「新年快樂」。

我跑去找父親。但此時此刻,我害怕祝他新年快樂,因為我不再相信什麼新年。他斜倚在牆上,縮肩弓背,就像全身都受到重壓。我走過去,握住他的手親吻。我覺得他的手上有一滴眼淚。誰的眼淚?我的還是他的?我什麼都沒說,他也什麼都沒說。但此時無聲勝有聲,我們從來沒像這樣心心相印過。

鈴聲把我們帶回現實——我們必須上床了。我們從遙不可及的遐想中回到現實,我看著父親的臉,想在他皺縮的臉上看到一絲微笑或類似的表情,但什麼都沒有,一點兒表情都沒有,全是沮喪。

贖罪節,也叫贖罪日。要齋戒嗎?人們為這個問題激烈爭論。齋戒肯定意味著加速死亡。在這種地方,我們天天都在齋戒。贖罪節意味著一年的輪迴。但有人說,正是因為齋戒非常危險,所以才更應齋戒,我們必須向上帝表明,即使在這兒,嚴鎖在地獄裡,我們依然在為他唱讚歌。

我沒有齋戒。首先,父親不允許我這樣做。此外,我也沒有道理齋戒。我不能容忍上帝的沉默。我咽下那份湯本身就意味著背叛——那是對上帝的抗議。

我把麵包屑吃得一乾二淨。

但身體更深處,我分明感覺到,有個更大的空洞正張開了它的嘴。

黨衛軍送給大家一份漂亮的新年禮物。

我們幹完活返回集中營,經過大門口時,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點名的時間比往常短;吃晚飯時,湯分得很快,大家好像也都很焦急,三口五口就喝得一乾二淨。

我和父親不住在同一棟樓里。他們又把我調到另一個勞工隊——建築隊。在這個隊里,我每天得干十二小時活,搬運沉重的石塊。這棟樓的頭兒是一個德國籍猶太人,個子很矮,目光銳利。那天晚上他宣布,從今以後,喝完湯後,誰都不許離開樓房。一個可怕的字眼很快傳開——大挑。

我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一個黨衛軍要來檢查了。他要是發現某人體質太弱,就會記下他的號碼,把他送到焚屍爐里去。

喝完湯後,我們聚在鋪位間。老資格的囚徒們說:「你們來得晚,所以很走運。與兩年前相比,今天的集中營算是天堂了。兩年前,布納是個不折不扣的地獄,沒有水、沒有毯子,湯和麵包比現在還少。夜晚,我們基本上光著身子睡覺,氣溫不到三十度。每天我們都能收集好幾百具屍體。工作又苦又累。今天,這兒算得上小天堂了。那時候,囚頭們每天回來都會宣布命令:處死某某號囚徒。每星期一次大挑,無情的大挑……是的,你們很幸運。」

「行了!別說了!」我求他們,「明天再講你的故事吧,要麼換個日子。」

他們哄堂大笑,這些老囚徒們都是見過世面的。

「你嚇著了吧?我們全都嚇得要命。那時候,哪有不害怕的?」

年歲大的人呆在角落裡,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就像被捕獲的野獸。又有人在祈禱了。

一小時過去了。我們知道就要頒布命令了:不是死刑,就是死緩。

父親呢?我首先想到了他。他能躲過大挑嗎?他歲數很大了……

從1933年起,我們的樓長就一直呆在集中營里。他飽經滄桑,目睹了所有屠宰場,去過所有的死亡工廠。大約九點鐘,他回來了,站在人群中央:

「Ag !」

房間里立即鴉雀無聲。

「仔細聽我說,」他的聲音第一次打了個顫,「過一會兒,大挑就要開始了。你們必須脫光衣服,然後,一個接一個從黨衛軍醫生面前走過。我希望大家都能通過,但是,你們必須想法子給自己增加機會。進旁邊那間屋子前,要盡量活動四肢,讓身體有點血色。不要慢走,要跑,就像有魔鬼追你似地跑!不要看黨衛軍。使勁跑,一直朝前跑!」

他頓了片刻,補充道:

「最重要的是,別害怕!」

我們都願意聽從這樣的忠告。

我脫去衣服,扔到床上。今天晚上,沒人會偷衣服。

台比和約西與我同時調到建築隊來,他們走過來對我說:「咱們呆在一起,這樣才能更堅強。」

約西口中呢喃,他可能在祈禱。我從不懷疑約西是個虔誠的教徒。事實上,我的信念恰好相反。台比一聲不吭,面色蒼白。樓里的所有囚徒都赤身裸體站在上下床的空檔中間。在接受最終審判 時,人們一定都是這副模樣。

「他們來了。」

三個黨衛軍軍官簇擁著臭名昭著的蒙格爾博士。在伯肯諾,他曾經接待過我們。樓長強裝笑臉,他問大家:「準備好了嗎?」

是的,我們準備好了,黨衛軍的醫生們也準備好了。蒙格爾博士拿著一份名單,上面有我們的號碼。他對樓長點了點頭:可以開始了。就像要做一場遊戲。

最先接受檢查的是樓里的「貴族」:隊長、囚頭和工頭們。他們的體質都很好!然後才輪到普通囚徒。蒙格爾博士從頭到腳打量著他們,不時記下一個號碼。我只有一個念頭,千萬別記下我的號碼,千萬不要露出我的左胳膊。

我前面只剩台比和約西了,他們通過了。我趁機瞟了一眼,蒙格爾博士沒有記下他們的號碼。有人在推我——輪到我了。我頭也不回朝前跑去!我的腦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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