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布納集中營

集中營就像遭到一場流行病的襲擊,空空蕩蕩,死氣沉沉,只有幾個「穿著得體」的囚徒在樓群中間徜徉。當然了,我們首先得淋浴,集中營的主管在浴室旁等著我們。他很健壯,寬肩膀,牛脖子,厚嘴唇,卷頭髮,看上去挺和藹,灰藍色的眸子不時閃出一絲笑意。我們這批人中有幾個十一二歲的人,軍官對他們很有興趣,命令拿東西給他們吃。

我們發了新衣服,住進兩個帳篷里。我們在那裡等候分配,編入不同的勞動隊,然後分到某座樓里。

傍晚,勞動隊從工地回來了。點完名,我們開始尋找相識,向「老資格」們打聽哪個勞動隊最好,應當去哪座樓。囚徒們一致認為:

「布納是個好集中營,人們能保持體面,最好不要分到建築隊……」

我們好像可以隨意挑選似的……

管我們那個帳篷的是一個德國人,長著一張屠夫臉,厚嘴唇,兩隻手就像狼爪子。集中營的伙食看來很合他的胃口,他很胖,胖得幾乎走不動路。他與集中營主管一樣,喜歡小孩兒。我們剛一到,他就叫人給孩子們拿麵包,還有湯和麥淇淋(其實,這種感情不是出於利他主義,我後來才知道,這裡的同性戀者們一直拿孩子做交易)。

「你們將和我一起呆三天,隔離檢疫。而後,你們就得幹活。明天體檢。」

他的助手—— 一個相貌粗俗的男孩,眼珠子滴溜溜轉——朝我走來:

「你想進一個好勞動隊嗎?」

「當然,但是,我要和我父親在一起。」

「沒問題,」他說,「我能安排。但是,你得做點兒施捨:你的鞋。我會給你換一雙。」

我拒絕給他鞋。我一無所有,只剩這雙鞋了。

「我還可以給你一份帶麥淇淋的麵包……」

他喜歡我的鞋,我卻捨不得。後來,他還是把鞋拿走了,但什麼都沒給我。

體檢是在露天進行的,第二天一早,來了三個醫生,他們坐在凳子上。

第一個醫生什麼都沒檢查,只問我:「健康嗎?」

誰敢說自己有病?

牙醫卻好像比較細心,他要我張開嘴。實際上,他不是看人們有沒有壞牙,而是看有沒有金牙。誰鑲了金牙,就把誰的號碼記下來。我有一顆包金牙……

頭三天很快過去了。到了第四天,我們在帳篷前排隊時,突然來了幾個囚頭,是來挑人的:「你……你……你……」他們伸手東指西指,像挑選牲口或商品似的。

我們跟著一個年輕囚頭,他叫我們在第一座樓門口站住,那兒離集中營大門很近,是管弦樂隊的樓。他揮手讓我們進去,我們十分驚訝:難道要我們與音樂打交道嗎?

樂隊在演奏進行曲,他們總是演奏進行曲。幾十個勞動隊和著音樂,踏著節拍,朝工地走去。囚頭們喊著口號:

「一二一,一二一。」

黨衛軍拿著筆,記錄離去囚徒的人數。樂隊繼續演奏同樣的樂曲,直到最後一支勞動隊走過去。然後,指揮棒停下來,樂隊不再演奏。囚頭吼了一聲:

「列隊!」

我們與樂師們一起站隊,五人一列。我們離開了集中營,沒有音樂,但步伐整齊,耳畔依然回蕩著進行曲的餘音。

「一二一,一二一!」

我們與身邊的人,也就是樂師們,交談起來。他們差不多全是猶太人。朱利克是波蘭人,戴著一副眼鏡,蒼白的臉上掛著憤世嫉俗的微笑。路易斯出生在荷蘭,是有名的小提琴家,他抱怨說集中營里禁止演奏貝多芬的音樂:猶太人不許演奏德國音樂。漢斯來自柏林,很年輕,很機智。工頭是波蘭人,叫佛萊尼克,以前是華沙的學生。

朱利克對我說:「我們在電料庫里幹活,離這兒不遠。工作不難,也沒什麼危險。只是囚頭埃戴克,有時會無緣無故地發瘋,你最好離他遠點兒。」

「你很幸運,小傢伙,」漢斯說,臉上掛著微笑,「你進了一個不錯的勞動隊……」

十分鐘後,我們站在倉庫前。一個德國僱員,是個平民——我們叫他Meister ——來見我們。他打量著我們,就像店鋪老闆打量一堆剛送來的破布。

我們的同志講得對——工作不難。我們坐在地上,數螺栓、燈泡和形形色色的電工零件。囚頭髮表了一通長篇大論,講這份工作如何重要,並警告我們,誰要是偷懶,就會受到懲罰。新同志告訴我:「別擔心。當著Meister的面,他必須這樣講話。」

這兒有許多波蘭人,還有幾個法國女人。女人們默不作聲,用眼睛問候樂師們。

工頭佛蘭尼克讓我到一個角落去:「別找死!不必著急!要小心。別讓黨衛軍逮著你。」

「先生……請讓我挨著我父親。」

「好吧。讓你父親到這兒干,挨著你。」

我們很幸運。

分到我們這個組的還有兩個男孩。一個叫約西,一個叫台比,是哥倆,從捷克斯洛伐克來的,他們的父母在伯肯諾被殺害了。他們像靈與肉一樣相依為命。

我和他們很快成了好朋友。他們參加過一個猶太復國主義組織,能唱許多希伯萊歌曲。所以,我們有時會哼一些小曲,那些歌曲讓人想起靜靜流淌的約旦河水和神聖美麗的耶路撒冷。我們還經常談到巴勒斯坦。他們的父母與我的父母一樣,雖然有時間逃脫,卻沒有勇氣賣掉一切,移居他方。我們決心,只要活到解放那天,決不在歐洲多呆一天,我們將登上駛往海法 的第一條船。

阿吉巴·杜馬依然沉浸在奧秘教義中,他在《聖經》里找到一首詩,把它轉譯成數字,並根據數字預測距離解放還有幾個星期。

我們從帳篷遷到樂師們住的樓里。現在,我們每人有一條毯子,一個洗臉盆,一條肥皂。樓長是一個德國籍猶太人。

我們喜歡猶太人當首領。他叫阿爾封斯,很年輕,但臉皮皺巴得令人吃驚。他全心全意維護著「自己」這座樓。有些年輕人體質虛弱,把多吃一點東西看得比自由還重要,只要可能,他就為他們「拼湊」一大鍋湯。

一天,我們剛從倉庫回來,樓房秘書就叫住我。

「你是A-7713嗎?」

「我是。」

「吃完飯,你到牙醫那兒去。」

「但是……我的牙不疼……」

「吃完飯就去!別耽誤。」

我去了醫療樓。門口有二十幾個囚徒在排隊等候,沒過多久,我們明白了要我們來的原因:他們要拔掉我們的金牙。

牙醫是個猶太人,來自捷克斯洛伐克。他那張臉就像死亡面具,只要一張嘴,人們就能看見一幅可怕的景象:滿口黃色的壞牙。我坐在椅子上,謙卑地問道:

「您要做什麼,先生?」

「我要取下你金牙套,就這樣。」他漠然道。

我突然想起裝病:

「能不能等幾天,先生?我覺得很不舒服,我感冒了……」

他蹙著眉頭,想了片刻,試了試我的脈搏。

「好吧,孩子。感覺好時再來找我,但是,不要等我叫你。」

一星期後我去找他,用同樣的借口應付他:我還是感覺不舒服。他似乎一點兒都不奇怪,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但他好像很高興,因為我沒等他召喚,就如約回來了。他允許我再耽擱幾天。

幾天後,牙醫辦公室關閉了。他被投入監獄,可能要被絞死。有人說他拿囚徒的金牙做交易,為自己撈好處。我不可憐他,反而因為他倒了霉而沾沾自喜。我的金牙套保住了,說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場,換麵包,或換幾天生命。對我來說,當時最重要的莫過於每天能喝上一碗湯,吃到味道陳腐的麵包,甚至麵包渣。麵包和湯——這就是我的全部生命。我只不過是一具軀殼而已,甚至連軀殼都不如,只是一個空空如也的胃。我完全靠胃計算時間。

我在倉庫里幹活時經常挨著一個法國女人,但我們從來不講話——她不懂德語,我不懂法語。

我覺得她像猶太人,雖然有人說她是「雅利安人」,但她還是被迫在這兒服苦役。

有一天,埃戴克又發瘋了。我恰好在他面前走過,他像野獸似地撲過來,在我的胸上和頭上亂打,把我摔在地板上,再拎起,給以更猛的重擊,直到我渾身是血。我咬緊嘴唇,不敢發出痛苦的哀嚎。他一定誤以為我在蔑視他,打得越發狠毒。

突然,他住手了,讓我回去幹活,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又像我們打了一場比賽,打了一個平手。

我蹣跚著步子回到角落,全身疼痛。我感覺到一隻冰涼的手在擦我額上的血跡,是那個法國姑娘。她塞給我一片麵包,悲慘一笑。她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我知道她想跟我說話,但是,她害怕得不敢說話。她這樣呆了片刻,然後臉上光彩一閃,用近於完美的德語說:

「咬住嘴唇,小兄弟……別哭。把憤怒和仇恨壓在心裡,留待以後,遲早會有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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