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奧斯維辛

我們帶著心愛之物從一個地方遷到另一個地方,現在那些東西全都留在車廂里,與我們的幻想一起留在車廂里。

每隔數碼站著一個黨衛軍,端著機槍沖著我們。我們手拉手,隨著人群移動著。

一個黨衛軍朝我們走來,揮著棍子命令道:

「男人去左邊!女人去右邊!」

這兩句話講得那麼平靜,那麼冷漠,那麼無情。僅僅兩句話,就把我和我的母親分開了。我還沒來得及思考,只覺得父親的手使勁捏著我的手:只剩下我們兩個了。

轉眼間,我看見母親和姐妹們去了右邊,茲波羅拉著母親的手,母親撫摸著妹妹的金髮,好像在保護她。我眼睜睜看著她們漸行漸遠。我和父親一起走,和男人們一起走。我根本沒想到,此時此地,母親和茲波羅會永遠離我而去。

我繼續走著,父親牽著我的手。

在我身後,一個老人摔了一跤。旁邊的一個黨衛軍把左輪手槍放回槍套。

我緊緊抓住父親的手,我惟一的念頭是不要與他分離,不要孤身一人。

黨衛軍軍官命令道:

「站成五排!」

人群一陣騷動。大家在一起時必須保持隊形,這是命令。

「嗨,小孩,你多大了?」

問話人是一個囚徒,我看不清他的臉,卻聽出他疲憊的聲音很和藹。

「十五歲。」

「不,你十八歲。」

「可我沒有十八歲,」我說,「我十五歲。」

「傻瓜。聽我的。」

然後他問我父親。父親說:

「我五十了。」

「不對,」聽上去那人很生氣,「不是五十,而是四十。明白嗎?十八歲和四十歲。」

他消失在黑暗中。又一個囚徒走過來,開口就是一串髒話。

「混蛋,你們來這兒幹什麼?為什麼來這兒?」

有人壯著膽子回答:

「什麼?你以為我們願意來這兒?人家強迫我們來的。」

那人氣勢洶洶,好像要殺人:「閉嘴,你這個白痴,不然我就把你撕成碎片。你們就是上吊也不應到這兒來!難道你們不知道,奧斯維辛給你們準備了什麼嗎?不知道?1944年了還不知道?」

我們真的不知道!誰也沒跟我們說過!他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話音更加嚴厲:「那邊,你看見那邊的煙囪了嗎?看見了嗎?還有火焰,看見了嗎?(是的,我們看見火焰了。)那邊,他們就要把你們帶到那邊,那邊就是你們的墳墓。你們還不明白?你們這群混蛋,什麼都不懂?你們會被燒死的,燒成殘渣和灰燼。」

他怒不可遏。我們呆若木雞,驚如僵偶。難道這是一場噩夢,一場難以想像的噩夢?

我聽到周匝響起一片「嗡嗡嚶嚶」的聲音:「咱們得干點什麼,不能聽任人家宰割,像在屠宰場里殺牲口似的被殺掉。咱們得反抗!」

人群中有幾個魯莽的小夥子。他們身藏刀子,勸說大家襲擊手持武器的警衛。其中一個人嘟噥道:「應當讓全世界都知道這兒有一個奧斯維辛。只要有一線生機就應當讓所有人知道真相……」

但是,長輩們懇求兒子們不要干蠢事:「千萬不要自暴自棄,雖然人家把刀懸在我們頭上。但智者教導我們……」

反抗的氣氛被壓制了。我們繼續走,走到一個十字路口。路口的中央站著一個人,我當時不認識他,他就是蒙格爾博士,臭名昭著的蒙格爾博士。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典型的黨衛軍軍官,有一張足智多謀卻殘忍無情的臉,戴著單片眼鏡。他手裡拿著一根樂隊指揮棒,四周簇擁著一群軍官。他不斷舞動指揮棒,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

沒過多久,我站到了他的面前。

「你多大了?」他問道,裝出慈父般的模樣。

「十八歲。」我的聲音發抖。

「身體好嗎?」

「好。」

「什麼職業?」

我能說自己是學生嗎?

「農民。」我不由自主地回答。

這次問話只有幾秒種,卻又漫長得要命。

指揮棒朝左一指,我向前邁了半步。我首先想到的是他們讓父親去哪邊?如果去右邊,我就追過去。

指揮棒再次朝左一指,我如釋重負。

當時我們不知道去哪邊好,右邊還是左邊,哪條路通往監獄,哪條路通往焚屍爐。但我還是感到很快活,因為能和父親在一起。隊伍繼續向前緩緩移動。

另一個囚徒朝我們走來。

「滿意嗎?」

「是的。」有人回答。

「可憐的傢伙,你們在朝焚屍爐走。」

看來,他講的是實話。距我們不遠,火焰,熊熊火焰,從陰溝里蒸騰而起——溝里在燒什麼東西。一輛卡車駛過來,卸下一堆東西:一車小孩,嬰兒!是的,我看見了,親眼看見的……那些孩子被扔進火里。(自那以後我總是失眠,這奇怪嗎?)

我們就這樣走著。稍遠處還有一條陰溝,是燒成年人的火坑。

我掐了自己一下,我還活著?還清醒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燒死了,世界卻緘默不語!這怎麼可能?不,這不是真的!可能是夢魘……我很快就會驚醒。心口「嗶嗶」跳動,我發現自己呆在孩提時的房間,還有我的圖書……

父親的聲音把我從白日夢中喚醒。

「太糟糕了,太糟糕了,你沒同母親一起走……很多與你同齡的孩子都跟著母親……」

他那悲戚的聲音讓人心悸。我明白,他不願看到人們對我所做的一切,不希望看到自己惟一的兒子蹈火而亡。

我的額頭沁出一片冷汗,但我還是對他說,我無法相信在這個時代,有人會被活活燒死,世界絕不會寬恕這種罪惡……

「世界?世界對我們沒興趣。今天,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甚至焚屍爐……」他哽咽著說。

「爸爸,」我說,「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我一刻都不願等。我會撞到電網上,那比被火慢慢燒死利索得多。」

他沒有回答,他在哭泣,全身瑟瑟發抖。周圍的人全在哭泣。有人開始念誦哀悼文,那是為死者念的禱辭。在猶太人的歷史上,我從來沒聽說,有人為自己背誦這種禱辭。

「Yisgadal,veyiskadash,shmey raba……願他的名字得到讚美和聖化……」父親在輕聲祈禱。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義憤填膺。我們為什麼要聖化他的名字?無所不在的主,冥冥萬方的宇宙,可怕的主宰,他緘默不語。我們憑什麼還要感謝他?

我們繼續往前走,離火坑越來越近,坑中的地獄之火烈焰蒸騰。還有二十幾步,假如我想自殺,現在正是時候。我們的隊伍離火坑還有十五步。我咬緊嘴唇,生怕父親聽見我上牙撞下牙的「咯咯」聲。還有十一二步、八步、七步。我們走得很慢,就像一支送葬的隊伍,為自己的靈柩送葬的隊伍。只剩四步了、三步。到了,火坑與烈焰近在咫尺。我聚集起所有氣力,準備突然衝出隊列,撲向電網。在心靈深處,我對父親和整個宇宙道了一聲「再見」。

我情不自禁,違心地念了幾句禱辭:「Yisgadal,veyiskadash,shmey raba……願他的名字受到讚美和聖化……」我的心就要迸裂,就要直面死神……

立定!距離火坑只剩兩步時,我們被命令向左轉,朝工棚走。

我使勁握著父親的手。他說:「你可記得沙什特太太,在車廂里?」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夜晚,那是在集中營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它把我的整個一生變成漫漫長夜,被七層夜幕嚴裹著的長夜。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煙雲。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孩子們的小臉,他們的軀體在岑寂的蒼穹下化作一縷青煙。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火焰,它們把我的信仰焚燒殆盡。

我永遠不會忘記黑洞洞的靜寂,它永遠奪去了我的生存意願。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時刻,它戕殺了我的上帝,我的靈魂,把我的夢想變成灰燼。

我永遠還會忘記這一切,即使我受到詛咒,像上帝一樣永生不死。

永遠不會。

我們走進工棚,工棚很長,棚頂上有幾盞淡藍色的燈泡。我想,地獄的前廳一定是這種樣子的。這麼多人在發瘋,這麼多狂呼怪吼,這麼多野蠻的暴行。

幾十個囚徒迎候著我們,手裡全都拿著棍子,不分青紅皂白,毫無道理地亂敲亂打。繼而傳來一聲命令:

「脫衣服!快!出來!提著腰帶和鞋!」

我們的衣服都得扔在工棚後半部的地板上。那兒已有一大堆衣服,新衣服、舊衣服、破衣服和爛衣服。對我們來說,這意味著真正的平等:赤身裸體。我們在寒氣中瑟瑟發抖。

幾個黨衛軍軍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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