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轉移

為期八天的逾越節到了。天氣好極了。媽媽在廚房裡忙碌。教堂全都關閉著。人們聚在私宅中,沒有必要激怒德國人。

幾乎所有拉比的私宅都成了禱告的地方。

我們喝酒、吃飯、唱歌。《聖經》要求我們快快樂樂地度過八天逾越節。我們希望節日早點兒結束,這樣我們就不用裝模作樣了。

在逾越節的第七天,大幕終於拉開:德國人逮捕了猶太社區的領袖。

自那以後,一切進度都加快了。種族滅絕步步逼來。

第一道法令:三天內嚴禁猶太人擅自離開住所,違令者殺無赦。

助理牧師毛什跑到我們家來。

「我警告過你們!」他喊道,不等我們回答,他就走了。

就在這一天,匈牙利警察挨家挨戶闖進鎮上所有猶太人的家裡:自即日起,嚴禁猶太人擁有黃金、珠寶和任何貴重物品。所有貴重物品都得上交當局,違令者殺無赦。父親到地窖里,把存款全都埋起來。

母親呆在家裡,繼續操持零碎的家務。有時,她會停下活計,默不作聲地注視我們。

三天後,又頒布了一道新命令:所有猶太人必須佩戴黃星。

社區里一些年高德韶的人向我父親討教,他與匈牙利警察的上層人物有聯繫,他們想知道我父親怎樣看待眼前的局勢。父親認為局勢並非無可救藥,或許他只是不想讓那些人泄氣,不想在他們傷口上撒鹽:

「黃星?那又怎麼樣?總不至於殺人吧?」

(可憐的父親呀!你後來不是被人殺了嗎?)

接著又是幾道法令:我們不再有權利去飯店或咖啡館,不能乘電車旅行,不得去教堂,傍晚六點後不得上街。

而後是劃分猶太區。

當局在賽加特劃分出兩個猶太區。較大的猶太區在鎮中心,大約有四條街。較小的猶太區位於鎮郊,佔了幾條衚衕。我們住的那條街叫蛇街,被劃入第一猶太區,因此我們能夠呆在自己家裡。但是,因為我家位於猶太區的角落,臨街的窗子必須封死。一些親戚被德國人從家裡趕出來,我們給他們騰出幾間房子。

生活漸漸恢複「正常」了。鐵絲網就像一道牆,把我們圍了起來。但是,我們並未感到恐懼。我們感覺不錯,我們畢竟與自己人在一起,一個小小的猶太共和國……人們不僅組建了一支猶太警察隊,還搞了一個福利機構,一個勞工委員會,一家診療所,任命了一個猶太管理委員會——有了一整套政府機構。

人們認為這是好事。我們不必再看那些充滿敵意的面孔,不必在別人仇視的目光下忍氣吞聲,不再擔驚受怕,不再痛苦。我們猶太人像兄弟一樣住在一起……

當然了,總會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每天,德國人都會來找男人為軍用列車裝煤,當然沒人願意充當志願者。但除此之外,局勢出奇地平靜,令人放心。

大部分人以為我們將呆在猶太區,一直呆到戰爭結束,呆到紅軍開來。而後,一切都會恢複老樣子。主宰猶太區的不是德國人,也不是猶太人,而是幻想。

五旬節 的前兩周,春光明媚,人們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無憂無慮地漫步,心情愉快,相互問候,孩子們在做遊戲,或者在人行道上耍榛子。我和幾個同學在埃支拉·馬立克公園討論關於《塔木德經》的論文。

夜幕降臨了,我家的院子里聚集了二十來個人。父親給大家講述奇聞逸事,對局勢發表評論。他是講故事的高手。

突然,花園的門開了,斯特恩進來了,以前他是店鋪老闆,現在是警察,他把父親拉到一旁。天色雖然黯淡,我依然看見父親的臉色變得煞白。

「出什麼事了?」我們問。

「不知道,要我參加管委會特別會議,肯定出事了。」

他中斷的故事再也沒有續上。

「我現在就得去,」他說,「我會儘快回來,再告訴大家出了什麼事。請等著我。」

我們準備等候,能等多久就等多久。院子就像通往手術室的前廳,我們站著,等著門打開。街坊四鄰聽到了傳言,也和我們聚在一起。我們看著手錶,時間過得很慢。這麼長的會議,它意味著什麼?

「我覺得不妙,」母親說,「今天下午我在猶太區看見幾張陌生面孔。兩個德國軍官,我覺得他們是蓋世太保。自從大家聚到這兒後,我們沒見過一個軍官……」

快到午夜了,沒有人想回去睡覺。有幾個人回家看了一眼,很快就轉了回來。有些人雖然回去了,卻一再叮囑我們,父親一回來就通知他們。

門終於開了,父親回來了,他的臉上毫無血色。人們很快把他圍住。

「告訴我們,告訴我們到底出什麼事了!快告訴我們……」

當時我們都很焦急,想聽到令人鼓舞的消息,哪怕只有幾句安撫人心的話,比如說,這僅僅是一次例會,討論社區的福利問題和保健問題……但是,只要看一眼父親的臉色,大家就知道出事了。

「消息很可怕,」他終於開口了,然後只吐出一個詞,「轉移。」

整個猶太區都得清空。從明天開始,人們就得離去,一條街一條街地離去。

我們想知道一切,知道細節。我們被驚得目瞪口呆,但除了俯首聽命,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他們要把我們送到哪兒去?」

這是秘密。除了猶太區管委會主席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但他不說,或者不敢說。蓋世太保威脅他,只要膽敢透露一絲口風,就槍斃他。

「有傳言說,」父親結巴道,「我們將被送到匈牙利的某個地方,會去磚廠幹活。我們這兒好像離前線太近了……」

沉默了片刻後,他補充道:「每人只能攜帶自己的私人用品,一個背包、一些食品、幾件衣服。不能帶其他東西。」

又是一陣岑寂。

「去把鄰居們都喚醒吧,」父親說,「他們必須準備一下……」

周邊的幢幢身影全都動了起來,就像被人從沉睡中喚醒。大家一聲不吭地星散而去。

只剩我們自家人了。突然,巴提亞·雷什進來了,他是我家的親戚,與我們住在一起。「有人在敲封死的窗子,朝外面的那扇窗子!」他說。

真到戰爭結束後,我才知道那天夜裡是誰在敲窗子,是一個匈牙利警長,父親的朋友。我們進入猶太區前,他曾對我們說:「別擔心,一有危險我就通知你們。」如果那天夜裡他告訴我們實情,我們是可以逃走的……但是,我們打開窗子後,太遲了,外面已經沒有人。

整個猶太區都被喚醒了。我們透過窗子看見,各家各戶的燈次第亮了起來。

我去父親的一個朋友家,喚醒這家人的家長。他長著一臉大鬍子,睡眼惺忪地盯著我,由於長年累月伏案學習,他的背有點兒駝。

「起來,先生,起來!你必須做好上路的準備,明天你就被驅逐了。你和你們全家,還有全體猶太人。去哪兒?別問我,別問。只有上帝才能回答!天呀,快起來……」

他不明白我的話,可能以為我在發神經。

「你說什麼?準備上路?上什麼路?為什麼?出什麼事了?你是不是瘋了?」

他睡眼迷離地盯著我,滿目凄惶,好像期待著我突然大笑,對他說「繼續倒頭大睡吧。睡覺,做夢,什麼事都沒發生,這不過是一場玩笑」。

我的喉嚨乾澀,嘴唇發木,說不出話來,也無話可說。

他終於明白了。他翻身下床,穿上衣服,僵偶似的。妻子正在睡覺,他走到床邊,伸手輕撫她的額頭。她睜開眼睛,我看見她的唇邊還掛著睡夢中的一絲微笑。而後他去喚醒兩個孩子,他們全都從睡夢中霍然驚醒,我趕快逃走了。

時間過得很快,已經是凌晨四點。父親里里外外地忙碌,筋疲力盡,他不斷安慰朋友們,與猶太管委會一起核實消息,希望突然撤消這道命令。直到最後一刻,人們依然抱著一線希望。

婦女們在煮雞蛋、烤肉、準備麵餅、縫製背包。孩子們怕妨礙大人,沒頭蒼蠅似的東遊西盪,不知道做什麼好。

我們的後院就像一個雜貨市場。貴重物品、昂貴的地毯、銀制燭台、《聖經》和祭祠用品亂七八糟地堆在滿是浮塵的地上——這些可憐的遺物好像再也無家可歸,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早晨八點,我們全都疲憊不堪,血管、四肢和頭腦就像灌了鉛似的。我正在祈禱,大街上突然傳來喊聲。我迅速解下聖經護符匣 ,匈牙利警察進了猶太區,正在附近的街道上大喊大叫:

「全體猶太人,出來,快!」

他們身後跟著猶太警察,他們結結巴巴地告訴我們:

「時間到了……你們必須離開,捨棄一切……」

匈牙利警察手持槍托和警棍,不加區辨地驅趕著老人、婦女、兒童和殘疾人。

一間又一間房子被騰空了,大街上全是挎著背囊的人。十點鐘,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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